文/簡兒
藍蝴蝶
在我的梳妝臺上,有一只首飾盒,盒面上雕著一只曼谷的大象。那是萍萍有一年去泰國給我帶回來的。萍萍是我師范隔壁班的同學,也是文學課代表,兩個人經常在中文系的辦公室碰面,一來二去就混熟了。她的皮膚極白,像一件瓷器。后來交往久了,發現她這個人亦如一件瓷器。跟她要好的女同學幾乎沒有。大概是受不了她的小姐脾氣。若是一句話說得令她不高興了,她會冷起臉,半天也不給你好臉色。不過對我倒是例外。有一次我參加學校主持人大賽她借給我一條天藍色的真絲長裙。那是她頂喜歡的一條裙子。腰帶上系了一只蝴蝶結。穿起來像一只藍蝴蝶。她看著我說,這裙子真適合你呀。要不就送給你吧。我知道那是她心愛的一條裙子,就極力地婉拒了。害得她好幾天都不理我。我第一次發現看似柔弱的她其實內心是很固執的。女孩子固執可不好呢。我心里暗想。
師范畢業以后,她繼續念本科。我回鄉下教書去了。那年暑假,她跑到我家。我剛剛談戀愛。她也是。兩個女孩子臉紅紅的說了許多私房話。她的男朋友是新分配的老師。教她電腦課。她的computer subject是那樣壞,一上課就發怵。他倒好,一點也不責備她。只是下課的時候在教室門口堵住她。他給她開小灶。他長著一口暴牙呢。一點也不帥。不知怎么的就稀里糊涂成了他的女朋友。萍萍笑著說。這是師范的傳統嘛。我打趣道。師范里很多男老師都娶了女學生。大概是女學生很好騙。我有這么好騙么。萍萍問我。有點吧,反正比我好騙。我是女漢子。你是瓷娃娃呀。我說。
萍萍說她男朋友去金華念研究生去了。我們也去金華好不好。金華有雙龍洞呀。兩個人說走就走。坐了四小時火車;疖嚳斓浇鹑A時,萍萍掏出手機給男朋友發了個短信,問他在干嘛。他說在宿舍里午睡。萍萍笑嘻嘻地說,我們要給他個驚喜。一下火車我們就直奔培訓中心的宿舍樓。從服務員那里打聽到她男朋友的房間。敲門時,萍萍甚至很夸張地朝我噓了一下?墒莵黹_門的并不是他男朋友。萍萍問她男朋友呢。室友說,不曉得,出去了。這時候萍萍撥通了她男朋友的電話,你現在在干嘛呀。男的回,還在午睡呀。你騙鬼啊。萍萍生氣地掛掉了電話。氣鼓鼓地和我走下樓。樓下有一只咖啡廳。萍萍眼睛尖,一眼就瞅見她的男朋友和一個女人坐在那里。仿佛天降神兵。萍萍迅速沖到男的面前。男的蒙掉了。萍萍說,原來是在這里午睡啊。男的拉著萍萍說,你不要鬧好不好。萍萍說,我偏要鬧。她拿起一杯咖啡就朝女的身上潑過去。男的說,你發神經啊。萍萍說,我就是神經病你拿我怎么著。說完拉著我頭也不回地走了。那個男的倒是追上來了,在馬路上一直追一直追。我說萍萍咱要么慢點,要不他被汽車軋了怎么辦。她氣鼓鼓地說,軋死了活該。說歸這么說,仍是放慢了腳步。后來男的總算追上來了。一個勁解釋那個女的是他的女同學。湊巧過來找他,兩個人就喝了一杯咖啡。萍萍說,那你就該老老實實告訴我呀。男的說,這不擔心你吃醋么。萍萍說,真的。男的說,騙你是小狗。兩個人總算和好了。
可那件事終究給萍萍留下了陰影。她不再怎么相信那個男的?傄尚乃麜鷦e的女學生好上了。要是她的男朋友跟女學生多說了幾句話。她就會不高興。男的也不高興了,說姑奶奶,我總得混飯吃吧。萍萍說,你是有前科的人。男的生氣了,我怎么有前科了。你講不講理。萍萍說,我就不講理。幾次三番以后,男的漸漸就躲著萍萍。萍萍那么心高氣傲的一個人,自然也不再去找他。男的很快另找了一個女學生,是很聽話的那種。聽說那個女的給他放洗腳水。萍萍有一次偷偷跟我說。我隱約覺得萍萍那時候就有點神經質了。
后來,萍萍得了抑郁癥,退了學。我去看她的時候,她的臉似一張白紙,什么顏色也沒有。一雙黑漆漆的眼睛,顯得更加空曠了。那天她穿著那條藍色的真絲裙子,腰帶上系著一只蝴蝶結。美得像要飛起來似的。我說,萍萍,你好漂亮。萍萍說,真的么?墒菦]有人喜歡我呀。我說,我就很喜歡你呀。她偏著頭說,真的么。不準騙我。我說,真的。我們永遠永遠是好姐妹。騙你是小狗。萍萍笑了,她笑起來的樣子,仍是那樣好看。好看得幾乎要令我落淚呢。
窗子底下的夾竹桃
麗夏是我師范的同桌。清爽的短發。臉上亦很清爽。她愛穿衛衣,像個假小子。我稱她兄臺。她喊我賢妹。兩個人都中梁祝的毒太深。她念書極其認真,走路,吃飯,都捧著一本書。我笑她是個書呆子。她能把圓周率背到小數點后面一百多位。亦能把新概念英語的課文滾瓜爛熟地背下來。令我痛不欲生的幾何課,竟是她的最愛。她看那些幾何圖形會翻旋,會豎立。我則無論怎么看都是一堆亂七八糟的線條。我想大概她會某種巫術吧。有一次數學老師把畫滿叉叉的試卷扔到我頭上。麗夏給我補習?晌夷睦锔愕妹靼啄切┬畹膱D形和數列啊。我只看見窗子底下的夾竹桃開了,火紅的一片,似麗夏臉上飛落下來的一團紅云。我說,麗夏,莫負青春。麗夏剜了我一眼,白了少年頭,空悲切。話是這樣說,仍隨我移步到草坪上。哈,那不是到了我的天下么。山含情,水含笑。太陽懶洋洋的,像一只皮球,被誰的臭腳丫一踢,骨碌骨碌滾到河對岸的草叢里去了。婆娑的樹影,映照著藍天,流云,和兩個手指似蔥白的青春美少女。一切宛若是畫中的景象了。幾何課的陰霾暫時離我遠去,我便又是長了五彩羽翼的小鳥,飛呀飛在暖融融的春光里了。
麗夏凡事都極認真。書法課臨魏碑,我大筆一揮,很快就寫好兩張帖子。老師過來巡視,夸我寫得好。我還洋洋得意。麗夏呢,懸腕苦練了半天,仍把宣紙揉皺了扔進紙簍。我撿出來一看,哇塞,寫這么好呀,都可以去裝裱店裱起來啦。畢業前麗夏舉辦了一次個人書法展?粗鴫ι夏且环h永的小楷,粗獷的行書,草書。我這才對她生出欽佩之心。麗夏學畫亦認真。有一陣她迷戀上了中國畫。一有空就拖著我去畫室。那個畫室陰森森的,聽說吊死過一個女人?僧嬍仪澳且蛔啻u的院子是極美的。栽著月季和海棠,還有幾株疏梅。斜逸著花枝。麗夏說我亦是那斜逸出來的一株,怎么也不肯安分呢。我喜歡講鬼故事。也喜歡爬到樹上去攀花,插到一只闊口的陶瓶里。麗夏畫布上花謝花開都好幾回了。我的畫布依然是白茫茫一片。轉眼就是畢業季,我心底無端生出幾許淡淡的惆悵。只覺好日子就像日歷似的,撕掉一張就少一張了。
光陰如竊國大盜。在兩個小女生的嘰嘰喳喳聲中飛逝而去。我愈發頑劣起來。麗夏則愈發變得沉靜。那個圓圓臉剛畢業的英語女教師忙著和訓導主任談戀愛,讓麗夏幫忙翻譯新課。麗夏一絲不茍,搬來牛津大字典。逐字逐句地譯出來。她另外還自學了一門韓語。夜自習去泡圖書館。我總是設法搶到兩個靠窗的好位子,要是發現有人占領了。非跟他們斗嘴,吵架,直至把對方轟走才罷休。麗夏說我是屬螃蟹的。我便學螃蟹橫著走路。她繃緊臉。忍住笑。省得我再人來瘋。她的短發已經齊到耳根邊,隱約透出一點成熟的風韻。她嫻靜地坐在窗臺一隅,字正腔圓念她的蝌蚪文。我呢,翹著二郎腿,去桑菲爾德莊園會見親愛的羅切斯特先生去了。我笑她癡。她亦笑我癡。兩個癡心人,各自沉迷和陶醉。
畢業以后,我見過麗夏兩次。一次是我的婚宴,一次是她的。見的都是彼此最美的時刻。后來,只在彼此生日時收到對方寄的賀卡和小禮物。有時候,我想起麗夏,和從前那些日子,會生出虛幻之感。那些花香般,云煙似的日子呀,F在都去了哪里呢。在驀然回首的剎那,我總看見兩個小女生,從開滿了夾竹桃的窗子底下走出來。那五月的夾竹桃呀,似少女火紅的心事,開呀開,開到荼蘼了呢。
親愛的魯
魯是我師范的文學老師。她教我時只有三十來歲,看起來很年輕。比起師范里那些花枝招展的音樂老師和舞蹈老師,她更多一點文藝范。十多年過去了,她依然一點也沒有變老,還是初見她時的那個樣子。皮膚嫩滑,眼角沒有皺紋,似乎歲月對她特別厚愛,輕輕饒過了她。
她不怎么愛說話。說起話來柔聲柔氣的。像個小女孩。不知怎么會選擇教書這份工作。但她的古文底子實在扎實,從杜甫,蘇軾,到歸有光,張岱。我至今依然記得她授課時的情景。上課前預先發給我們一篇古文。標注難解詞。讓我們反復誦讀。譬如教《蘭亭集序》:“永和九年,歲在癸丑,會于會稽山陰之蘭亭,修禊事也!币蝗盒D啰讀古文,一開始猶如小和尚念經書?墒亲x著讀著,眼前豁然開朗,仿佛置身于蘭亭旁,崇山環繞,茂林修竹,只見一群穿著布袍的風雅文人坐在溪水邊,飲酒作詩,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游目騁懷,悠哉樂哉。于是愛上她的古文課。甚至畢業后一段時光,仍忍不住往她家里跑,一盞燈,一杯清茶,與她對談文學與人生。日子清清淺淺,微波無瀾,只愿永遠是那個象牙塔里的小女孩。
魯就是那個象牙塔里的小女孩。讀師范時,她住在教公宿舍樓里,那是很老的一幢樓,在呂公路上。樓下有座小庭院,枇杷亭亭如蓋。雙休日我和萍萍是她家里的?。她那時一人獨居,先生是海員。從很遠的地方給她寄香水和明信片。有一次,她沒有如期收到明信片,心里很著急,不知他是否出了意外。我們說打個電話不就可以了么。她聽了如釋重負。是呀,我怎么這么笨呀。她笑起來的樣子,實在還是一個天真的小女孩呢。
魯煲雞湯,骨頭湯給我們補營養。一只白瓷的大鍋,架在煤氣爐上,撲哧撲哧冒著熱氣。案幾上一盤石榴。飽滿似要炸開來。剝一只石榴在玻璃盤子里,就消磨掉一個下午。那時候時光仿佛無窮無盡,可供我們揮霍。春日遲遲,我們戴了草帽,去東湖畔,郊外的田野上踏青;蛄鬟B于莫氏莊園幽深的回廊下,或去九龍山爬石階,山上的杜鵑花開了。一團團的,似天邊飛來的紅霞。我們沿途采了一捧又一捧。沉醉不知歸路。黃昏時分,回到寢室,魯忽又來敲門,給我們送一袋紅蘋果。她笑嘻嘻地說,多吃蘋果會變得漂亮呀。
我后來一直喜歡吃蘋果,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魯的緣故。
畢業以后,魯也搬到嘉興。在市中心買了一套一百多平米的公寓。裝修得很洋派。她先生那時也結束了航海生涯,落地當了一名律師。那時候我們仍喜歡和魯膩在一起。在她家蹭飯吃。她在廚房里做菜,我們在客廳聽她先生講異國趣聞和訴訟案例。吃過飯去園子里散步,魯挽著她先生的手,很幸福的樣子。我們便偷偷溜掉了。魯終于不再寂寞了。我們暗暗松了一口氣。
我談了男朋友,第一個帶去見魯。在一家西餐廳里,燭光閃爍著溫柔的火苗,魯悄悄跟我說,不丑呀,很實在的一個人。能呵護你一生便好呢。我這才定下心來。后來跟老公說起這件事,老公說,真懸啊。要是魯老師否決掉了。怕你就不會嫁給我了吧。我答,那是,所以你還不好好謝謝她。他對魯倒亦是和我一樣,有空也會跟著我去魯家里蹭飯。
魯有一年忽然停薪留職去讀研究生。她先生隨后也去了英國深造;貋硪院,不知怎么的,我覺得她有點悶悶不樂。我問,你們兩個出去是互相躲避么。她答,是。兩個人不在一起久了,在一起的日子,倒是覺得不自在了。人真是很奇怪啊。那個日思夜想的人,天天見面,反而沒有思念中那般好了。也許愛真是需要一點距離的。
后來魯還是和她先生分開了。愛過,亦恨過,剩下的是兄妹之情。唯親情才能不離不棄。真是這樣子的呢,F在魯一個人反而開心。她跑去西藏,敦煌,自駕去海邊搭帳篷,看日出,做了很多令我艷羨的事情。有天我打電話問她在干嘛,她說在天荒坪上看星星。天上綴滿了石子似的星星,實在是非常好看呢。她在電話那頭興奮地說。我說親愛的,記得啥時候也把我捎上啊。她笑著說,好啊。
親愛的魯,在我心目中,你永遠是中文系那個精致,漂亮,冰清慧美的女教師。你亦是我的姐姐。我的親人。我們永遠愛你。亦如當年你厚愛我們。
滿城盡是桂花香
山寺的桂花是極好的。那日經過懸空寺。遠望山上有一株桂花樹。卻沒有上去看一看。不看,香氣卻是溢滿了心頭。
那香氣清幽,淡雅,跟我梳妝臺上的一款香水一樣好聞。那款香水,是一個朋友從桂林帶回來的。那個人仿佛會魔法,把桂林的山,桂林的水,桂林的秋天,皆裝在一只玻璃瓶子里帶回來了。
之后,聽說有人專程搭飛機去杭州賞桂花。誰言秋興悲?秋天的興味,是愈發濃郁起來了。聽說秋天的杭州,正淪陷在一場桂花的迷魂陣里呢。
可是沒人約我去看桂花。
初秋的時候,和草一起去杭州參加一個培訓。兩個人滿大街去找桂花樹。卻不料今年的桂花開得遲。心里略略有點悵惘,怎么就沒有邂逅她的香氣呢。
見與不見,都是緣分。
那天去麗華家玩。一走進院子就聞到一陣香氣。好香呀。麗華說,那當然,也不看看我栽的是啥花。循著花香走過去,只見門前兩株金桂,花枝飽滿,金黃色的花朵,一簇簇,擁著擠著。仿佛在哪里見到過這樣的花樹呢。想起來有一年在南潯,晚清才子張石銘的舊宅子里,也栽著一株。另一株是玉蘭。取的是金玉滿堂的意思。還有溪口的蔣氏故居。平湖的莫氏莊園。亦栽著一模一樣的兩株。古人的情懷,倒是寄托在這些不相干的花樹上。
鄉下也種桂花。桂花香時,母親吩咐我們去寺廟里撿。寺廟里有株銀杏樹,齡960余年。寺廟里還有個小和尚。長得極其清秀,要是蓄起頭發,比女孩子還要好看。
聽說他是寺廟住持撿來的孩子。
母親做了桂花糖糕,切了很大一塊,叫我們拿去送給小和尚吃。他捧了一袈裟曬干的桂花回贈予我們。多年以后,我在寺廟吃茶,亦看見有個小和尚。他的腳步移過蓮花墊,在佛殿后面倏地不見了。是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的事情了。那經幡上的風,是否曾吹動了少年悸動的心呢。
仍舊來說桂花。吃過酒釀園子么。撒上一小包干桂花,冰糖,用一只青花瓷碗盛起來。邀三兩個知己,喝一盞清茶,細訴當年。不問人間滄海桑天。
滿城盡是桂花香吶。
在桂花布下的迷魂陣里,耳畔猶自響起一個低低的嗓音:
“人隨風過
自在花開花又落
不管世間滄桑如何
一城風絮
滿腹相思都寂寞
只有桂花香暗飄過”
那個人怎么就曉得,所有相思都是寂寞呢。歡濃之時愁亦重。那個在桂花樹下走過的女子,她心中亦懷著怎樣的憂愁呢。不說,不說。
外婆外婆
表弟約我去看外婆。身高一米八七的表弟,心思比女生還要細密。他說:“姐,你曉不曉得外婆很寂寞?”
外婆一個人獨居。屋子外有一片竹林。小時候,外婆絞了兩股麻繩做的秋千架還在。長大了,我們一個個離開了外婆。忘記了昔日那竹林旁的好時光。
“外婆——外婆——”
小扣柴門,走進院子,外婆聽見我的聲音,從藤椅上站起來,綻開一臉野菊花似的笑容。白發似雪。銀絲閃爍?雌饋硎阋呀浭且粋老太太了。
天有點涼意。給她添了一件罩衫。修指甲。就像小時候她給我做的那樣。
給她拍照。她坐的端正,撣撣衣服上的皺褶,仿佛一個羞怯的小女孩。
不一會兒,表弟在綠紗窗外喊外婆。他是幾個孫子女里算得上最孝順的一個。來看外婆看得最勤快。也不懼怕外婆的嘮叨。你看外婆那柄機關槍向他掃射的威力:工作順不順心?在外面租的公寓住的慣么?要不要抱一床新棉被?有沒有找女朋友?
說起來慚愧,小時候一點兒也不嫌外婆嘮叨?偸茄肭笏龥]完沒了地給我們講故事。仿佛聽著她的聲音才能安睡。長大了卻特別怕她嘮叨。她一嘮叨起來呀,就像唐僧念緊箍咒,非得把我們的腦袋炸開不可。
可是怎好責怪她的好意呢。外婆是擔心我們呀。擔心我們在外面受苦受累,受別人的欺負。在外婆眼里,我們都是小綿羊,那些大灰狼啊,一直對我們虎視眈眈的。
小紅啊,你可千萬別上男人的當。有一次外婆很認真地對我說。
我告訴外婆現在多的是好男人?墒峭馄旁趺磿嘈拍。她仍然一臉愁容。
后來好歹嫁給了一個老實巴交的男人。她總算放下心來。
凡是她不放心的事情,她總要說了一遍又一遍。她對這個世界缺乏足夠的安全感。好東西舍不得吃,舊東西舍不得扔掉。屋子里僅一張老式雕花木床。一口五斗櫥。幾只樟木箱。兩三件藍灰色大盤扣的斜襟袍子。
還有那支發髻上的銀釵,幾乎陪伴了她一生的光陰。
外婆外婆,你可知今夕何夕,今世何世。高樓林立的大城市,你一天也沒有去住過。你極其討厭那鴿子籠似的公寓樓。和窗外那灰蒙蒙的天空。你說,村子里雖然屋舍簡陋,可是庭前有花,有草,有雞雛。小路上,有水牛,有粉蝶,有斜陽。頂要緊的是,老鄰居一個個混得爛熟。有事情大家可以互相幫襯。
你一輩子從不麻煩別人。甚至是親生的四個子女。六個孫子和外孫。
二十多年以后,我們一個個從你的羽翼下飛出去,越飛越遠。唯有你,甘愿留守在寂靜的光陰里。任木門斑駁,油漆脫落。秋千架空著。那遠去的游子,不知幾時歸來。牽;[鬧地爬滿了木柵欄。一只花貓,躺在青石階上酣然做著美夢。
陳味
那天朋友泡了一壺十五年的老白茶,拿著茶杯讓我們挨個聞,看看是什么味。不是花香,也不是泥土香,倒是有一股陳味。這陳味說穿了就是白花味。某樣吃食用紙包起來,在潮濕的地方放久了,長出了白毛和霉斑。又仿佛冷不丁打開一只舊衣箱子,一間舊倉庫,撲面而來的一股灰塵氣。陳味可不就是這樣子的么。一件物品在時光中擱久了,漸漸蒙了灰,暗結了蛛網。
有一天,打開來時,那與世隔絕的東西忽然重見了天日。那早以為是忘卻了的,塵封在記憶深處的舊時風月,又齊刷刷地回來了。它們依然完好無損。包在一只淡黃色的牛皮紙里。由一雙素手輕輕解開。形狀仍是過去的形狀。質地也沒有發生一絲改變。甚至色澤依然飽滿絢麗,簡直還是和昨日的一模一樣。真有點百感交集呢。陽光下發生了多少新鮮事,對于它們只道是尋常。使人疑心,一切轟轟烈烈的愛和恨,人與事,不過都是水波上劃過的痕跡罷了。
陳味是舊時光的香氣。經過了漫長的歲月,那素樸不盡全然是素樸,安靜也不盡全然是安靜,連余燼也不盡全然都是余燼。要說起來,那滋味恰是溫和中帶了一點幽遠,苦味里懷著一點甜。那甜也是稍縱即逝的,在舌尖上似有還無的,輕輕一卷就過去了。而隨著時光愈發綿厚起來的反倒是那苦味,一點一點的,攫取了你的心。
在西湖不遠處,有一家叫口味堂的小飯店,燒得一手可口的杭幫菜。大約十幾年前,和男友去過一次,后來就念念不忘。每次去必點東坡肉和小蔥煎雞蛋。今年春節到杭州又去了,鬧哄哄的一大桌子人,都是多年的知交好友。
從青蔥的年紀一起相伴走來,似乎誰都沒覺著誰的老。但到底大家都是三四十歲的人了;貞浲,那“醉笑陪君三萬場,不訴離傷”的青春時日,那獨上高樓的寂寞與惆悵,都像是很久遠的往事了。心里不由得有一點五味雜陳。
那從前孟浪的少年,如今已為人夫為人父。晚上在家系了圍裙,掌了鐵勺,煮了一只大火鍋。喝三杯兩盞淡酒,泡一壺清茶,圍爐夜話。說的無非是那些藏在微微泛黃的相冊里的,光陰的故事。
是這樣從光陰里一起走來的一撥人,才能坦誠相見,無須交際和應酬,不怕醉態畢現,亦不怕原形畢露了的。于是就一杯接著一杯喝起來。茶亦如酒,喝多了使人醉。那醉卻是薄醉,使人生出淡淡的歡喜。
至于陳味,說到底,還是那舊時光的香氣。在流年中日漸氤氳,揮之不去。你可想象時間老人是何等有耐心的工匠,他一點一點的,把一件件平淡無奇的東西打磨成了珍品。美酒,釅茶,友情,還有我們五味雜陳的人生,不都是他的杰作么。
樓上公公
每次從鄉下回來,路過汽車北站,女兒就會嘟起嘴巴:“我好想念以前的家啊。我好想念公公和婆婆!薄澳敲,我們去以前的家里看看好不好!薄安缓!迸畠簢@口氣,“現在那里已經不是我的家了。況且,公公也住在醫院里!
我不禁感慨起來。
車站后那一排土黃色的公寓樓,現在看起來多么低矮?墒,那一年,我們買下它的時候,它算得上是城里最新的樓盤。
小區外那條長滿了法國梧桐樹的街叫禾平街。秋天的時候,穿著薄毛衣的我,從梧桐樹下走過。金黃色的樹葉翩然飛舞,在我身后落了一地。
鏡頭漸漸推進,梧桐樹的葉子由青變綠,又是一季淺夏。梧桐樹下走來了推著童車的我,蹣跚學步的女兒,對世界懷著無盡的新奇。她坐在小區門口的旋轉木馬上,木馬唱著歡快的歌兒。有一對老夫妻,笑嘻嘻的,在給木馬投硬幣。
那是樓上的公公和婆婆。女兒跟他們很投緣。尚在襁褓里的時候,她已懂得沖他們咯咯地笑。會站的時候,女兒扶著陽臺上的柵欄,朝樓下走過的人喊:“冬冬,卜卜!庇谑切〖一锖苡懙美戏蚱薜臍g心。公公婆婆疼她,亦如疼愛自己的孫女。有好吃的好喝的,必要喊女兒上樓去。到后來,女兒上幼兒園,有點不好意思上去了。公公婆婆便在黃昏時等候在樓梯的拐角處。等女兒從幼兒園回來,把一堆好吃的塞到她手里,他們便心滿意足地上樓去了。
我一直不曉得,暮年的老人,內心是極其脆弱的。那一天公公婆婆聽說我們要搬走。并且要賣掉住的公寓房,慌忙下樓來找我們。
他們想勸我們留下來。他們說舍不得小家伙。舍不得我們。這么多年的感情了,怎么能說走就走。
年輕人多么狠心。我笑著說:“搬走了還是會回來看你們的啊!
心里知道當然是不會了。搬走后沒過多久,聽說公公得了憂郁癥。做夢夢見女兒,在夢里笑。醒來后就哭。趕忙帶著女兒去看他,呆了半天,女兒就嚷著要回來。公公自然很生氣,說以后再也不對你好了。女兒也不示弱,不好就不好。
再去看公公的時候,公公已經住在醫院里了。他得了老年癡呆癥。婆婆指著女兒問他:“老頭子,誰來看你啦?”公公竟然很淡定地說:“小家伙呀!
后來公公用鼻子進食,婆婆便囑咐不要帶女兒去。怕小家伙看見了害怕。有一天,女兒說,我都兩年沒見公公了。再去看婆婆的時候,婆婆竟拄著拐杖,老得不能相認了。
“婆婆,你自己要保重呀!蔽衣湎卵蹨I。她每天都磨好果汁,豆漿帶到醫院。公公已認不出她,只對她戀戀地說:“媽,你要陪我哦!
“五十多年的夫妻情份,怎么忍心不管他!逼牌耪埩硕男r陪護的保姆,可是一日三餐,仍都是她親手做的。
那天接到婆婆的電話,電話里聽見她很平靜的聲音:“公公走了!
啊。盡管是意料中的事?墒潜瘋廊话鼑宋覀。
抬頭看見窗外,一枚黃葉正從枝頭飛旋,掉落下來。多么像是一個人的一生。
公公活到八十三歲,亦已算得上是高壽。只是剩下七十歲的婆婆,她是寂寞的。
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桂是憑了她的香氣才迷倒眾生的。若是沒有香氣,只怕她亦是毫不起眼的一株樹。
小時候寫秋天,必寫到桂。寫四只花瓣合攏起來,狀如母親懷抱著一個嬰兒。又或者,像一個穿著黃裳的小天使。
世上一切的花開,都只在瞬間。曇花只一現,驚詫夢中人。桂呢,亦香不過九月。母親喊我們趕緊去摘一些來。好做桂花糕。蒸籠上宛如白玉的一團糕點。咬一口,甜滋滋的,又香又糯,粘到蟲牙上。嘶嘶地疼。
小蟲子也要吃桂花糕嘞。母親笑著說。母親凡事都覺得好笑。過日子簡直一團喜氣。家里的豬生了崽,她笑。弟弟和別人打架,鼻青臉腫地回來,她也笑。我長大了去外地念書,送別的時候,她也笑?墒莿e的母親這會兒都在抹眼淚呢。媽,你真是舍得。我恨恨道。
外公去世前的一段日子,母親在病床前服侍。她當著外公的面亦是笑著的。轉身的時候,我看到她在偷偷地抹眼淚。
也許背地里,母親偷偷地哭過好幾次。只是我們未曾覺察罷了。小時候父親外出做生意的日子,母親一個人忙著操持家務,上班賺錢,還要拉扯兩個孩子。母親實在是一個堅韌的女人。
亦有閑情侍花弄草。滿院落花簾不卷。
我家的小院,不過三五平米,栽的花卻有十幾種:海棠,杜鵑,茉莉,紫藤,夜來香……還有一株玉蘭,一株金桂。端的是金玉滿堂。
桂花開的時候,猶如無數金黃的小蜜蜂,飛進綠葉叢中,嗡嗡有聲。仿佛一夜之間,秋天的城池都已經被它占領?墒遣幌嗑,那一群小蜜蜂轉瞬飛得無影無蹤,綠葉復又回歸初始的寂靜。好像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一切都沒有發生過。然而花開花又落。
一切都沒有發生過。然而母親發已白,背已僂。
一切都沒有發生過。然而彈指間,我已經虛度了三十幾載春秋。
人生如露亦如電,惆悵又寂寞。無論后來怎樣的織錦繁華,都抵不過,重新回到青蔥的歲月,舊時的日子,與故人知交歡聚一堂。
哎,驀然驚醒,才知那不過是一個夢。
當我老了
當我老了,就住在一個人不多的小鎮上。房前栽花屋后種菜。沒有網絡。自己動手蒸饅頭、腌咸菜。養一條大狗。每天騎自行車、散步。幾乎不用手機。每天唱唱小戲。不打擾別人,也不希望被打擾。老就有老的樣子。低調從容。所謂的天荒地老就是這樣了。一茶、一飯、一粥、一菜,與一人相守。
這是雪小禪向往的老了的時光。
原來老了的生活,亦可以不失美好呢。之前在馬路上遇見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太太,佝僂著背,臉上布滿了皺紋,看起來像是一個老巫婆。想著要是活得足夠長久,有一天也會變成這樣子的呀。不覺有點恐懼起來。
可是只要活著,勢必就會一分鐘一分鐘,一小時一小時,一天一天地衰老下去。老是一件必然會到來的事情。
譬如一枚落葉的出生和凋零。一輪紅日的升起和落下。一朵云的濃與淡。一盞茶的熱氣與涼薄。
滾滾紅塵,繁華世界,看似熱鬧,實則只有兩個人,一個為名,一個為利。誰又能有大智慧,看破萬般皆空,能隨遇而安,只為內心的歡喜而歡喜呢。
然而一生只是彈指一揮間。落木蕭蕭,長江滾滾。一切都終將消逝。我們塵埃般的生命,又怎能抵擋宇宙的定律,時光的潮汐。
那個豆蔻的少女,轉眼成了齒搖發白的老太太,再無當初的一點美人樣子。那個昔日意氣風發的少年,亦目光渾濁,變成了干癟瘦弱的老頭。再不復半點英雄氣概。他們瞇縫著眼睛坐在花園的躺椅上,睡思昏沉。若是運氣差一點的話,也許躺在醫院的病床上,飽受病痛的折磨。
甚至,可以清晰地聽見死神一步一步走來的聲音。
無人可以抗拒和躲避。
那么,當我老了,與其哀嘆著老胳膊老腿的不利索,在驚嚇和惶惶不安中煎熬,不如,淡然從容地接受老去的現實和命運吧。
如此也仿照小禪,寫一段當我老了的時光。
當我老了,要覓一個木頭房子。要有一個小小的院子。門前種菊花。屋后養雞雛。晨起沏一壺禪茶,頌一段心經。穿布衣,食素。不再化妝。老了就接受老去的樣子。自己搟面。磨豆漿。做蘿卜絲餅。明月皎皎之夜,借一地白光,臥讀閑書。素心清凈。再無擾心之事,亦再無可以擾心之人。
就是嘛,老都老了,世上還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事,過不去的坎呢。倘若暮色中還聽到柴門低低地“咿呀”一聲,那歸來的人,輕輕地喊出我的名字。那真是人生最大的圓滿與歡喜了。
女兒的迷與悟
女兒問我:“媽媽,人為什么會死呢?”
啊,她終于問到這個問題了。我該怎么回答她,是告訴她“有生就有死!边是跟她說“死只是遵循萬物的規律和秩序”呢?
不妨先跟她說一說,她是怎樣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吧。
她說:“媽媽,這個我曉得。女生的肚子里都有一個子宮的。像一只梨子。那只梨子里,埋著一顆小種子。我就是媽媽肚子里的一顆小種子變成的!
是啊,那一顆沉寂的小種子,有一天破土而出,孕育成了一個小小的生命。有著可愛的五官和寶貴的思想。這一切是多么奇妙啊。
在和女兒分享她初次來到人世的那些小故事時,那些消逝的時光又回來了。我仿佛看到了站在手術室外徘徊的丈夫。那個雖然膽小,卻勇敢地躺到手術臺上接受剖腹產的女子。還有那被陽光鍍上了一層金色的月子房。奶白色的搖籃里,一個初到人世的小女嬰,握緊了粉色的小拳頭,漲紅的小臉。那盈滿于眼眶的淚水,卻是生之喜悅。
這時倘若有人要用佛教的講義來告訴我生老病死之苦。我必定要反對他,并且鄭重地告訴他,即使人生有苦,那快樂也遠比苦要多得多。
親愛的孩子,當媽媽俯身端詳你可愛的小臉,親吻你小小的光潔的額頭。有一種幸福地想要顫栗的感覺。這大概是唯有一個母親才會得到的體驗。我感謝上蒼賜予了我這樣一份厚禮。亦珍惜你和我的母女緣分。
于是,在看到你在成長的道路上一點一點進步的時候,媽媽都會由衷地感到歡喜。而當你感到困惑,或者畏葸不前的時候,媽媽會感到焦急和不安。
孩子,有一次你用手機的美圖秀秀功能玩自拍,測邪惡指數,結果測出來的竟是一個負數。爸爸說,你是一善良的小天使,純潔得猶如清晨潔白的小花瓣上的一粒晶瑩的小水珠。
記得去年鄰居公公去世了,你哭了好半天。你說,公公小時候最疼你了。是因為我們搬家,公公太難過,才得了抑郁癥的。公公走了以后,婆婆會多么難過啊。你甚至不敢打電話去安慰婆婆,怕她一聽到你的聲音會更悲傷。
你不許爸爸,媽媽,爺爺,奶奶,世上的親人去世。
你問,媽媽,人為什么要死?
孩子,媽媽只好跟你講一個故事。是說從前有個國王,要大臣們尋找長生不老的法子。結果大臣們找不到,國王很生氣,要殺大臣的頭。有個大臣站出來說:“陛下,如果老國王長生不老。今天的王位,也不會由陛下您來繼承!
孩子,媽媽這么說你能明白么。如果,我們的祖先長生不老,那么奶奶,媽媽和你,就永遠沒有機會來到這世上。雖然我們從來也沒有見過我們的祖先?稍谖覀兩砩,流淌著他們的血。他們在我們活著的時候又活了一次。將來,你會有孫子,曾孫。只要他們活著,我們便永遠,永遠也不會死去。
就像一片草木,是另一片草木的輪回。長江滾滾,奔流不息。古人說,人生代代無窮盡。說的亦是這個道理。
媽媽這么回答你,不知道是否能夠解答你的困惑。親愛的孩子,聽了媽媽的話,你仿佛若有所思。你問,媽媽,你是怎么想明白這些事情的。傻孩子,媽媽小時候,亦有過像你這樣的迷與惑呀。
那些實在想不明白的事,就交給那無涯的時光吧。時光會替你解答一切的迷與惑。也許有一天,你長大了,就會領悟到,世上有的東西,因為它的消逝,反而永遠留在了我們心中,變成了我們內心深處最美的風景。
布與帛
去了布景,挑了兩件棉布的衣服。一件墨綠色袖口的短袖襯衣,一件藏藍色袍子。店主笑嘻嘻地說,今年至少已經買了七八件布衣了哦。
女人的衣櫥,大概總是塞滿了衣服。有個女友特地把一個房間做成了衣櫥。走進那個大衣櫥,猶如走進了一家小型成衣店,長裙,襯衣,T恤,牛仔褲,光是一個款式,顏色不同的襯衣就有五六件。
女友一天換三套衣服,花蝴蝶似地走進走出。旁人對她嗤之以鼻,她卻一點也不顧及旁人的目光。照例花蝴蝶似地在旁人面前飛來飛去。愛衣成癖,那一點沉溺的歡喜,旁人又怎么懂得?
愛到深處,一定是瘋瘋癲癲,癡癡迷迷。要不然怎么會有花癡,情癡?世上最美好的事情,無非是有喜歡的東西,可以與之戀愛的人。
偏愛布與帛,那月白的旗袍,藕色的長裙里,藏著一個民國的低眉女子。溫柔,婉約,清冽,美麗。大紅與墨綠,龍與鳳,纏枝蓮。輕舞水袖,雖沒有一個觀眾,那一份愛悅與歡喜,卻盈滿了心頭。人生的織錦繁華無非就是這樣,守著寂靜的流年,在一堆姹紫嫣紅的布與帛之間,慢慢地老去。
這樣老去了亦是優雅的呀。
三十多歲了,不再浮華,亦不再人來瘋。然而仍陶醉在那舊時光的愛戀中。只愿與君相知,淡然安好,過余生的日子。想來那余生——因了寂靜的布與帛,便也是風輕云淡的吧。
你若歡喜,便是晴天。只輕輕地說出這一句,似裂帛之聲,在她耳邊轟然炸開,那碎屑里亦有金石的鏗鏘。
布與帛,看似柔軟,內心卻絕不柔順。不然又怎么會匹配那個叫干戈的男子?
那個穿布袍的那個民國女子,見了他,就變得很低很低,低到了塵埃里?墒,她最終仍是決絕地給了他一個轉身。再也不欲與他發生半點關系。
我們曾定下過美麗的盟誓的。你若不能給我靜好和安穩,我便離去。雖然離開你以后,再不會愛上別的男子。我將只有萎謝了。
從此世上再無良人。碧海青天,惟有一個人黯然傷心呢。你問我后來有沒有想起過你,你問我今生今世真的再也不與你相見了么。我告訴你,沒有。絕不。
那一種凜冽之美,令女人擊節。亦是賞給世上負心男子的一記耳光。
那天去中山路逛一家店,看到一款雪青色的袍子,一見傾心。一問價錢,要賣七百塊,太貴了,沒舍得買?墒腔氐郊依锞秃蠡诹,恨不得立馬返身再去買。終究沒有去。那一點克制與忍耐,亦是隨著年齡而生長出來了。
那件沒有買下來的衣服,就像那個得不到的戀人,令人念念不忘。然而世上還有一件令人惦記的東西,有一個可供想念的人,終究是幸福的。
個別
這是一個服裝的牌子。有一次,我在百貨大樓電梯口看到它,因為這個名字很特別,就進去逛了一會兒。我買下了一件襯衫,暗紅色,小碎花,衣領上鑲著一圈荷葉邊。很有一種小女孩的歡喜勁兒。
有個閨蜜說:“穿衣服最害怕的是跟別人撞衫!彼矚g買各種奇怪的衣服。多一個角,少一只袖子,闊腿的,斜肩的。反正愈奇怪愈好。愈奇怪愈個別嘛。
如何才能讓別人在茫茫人海中一眼就看見你,記住你呢。在滿大街都是超女(穿超短裙的女子)的年代,要是你穿著一襲長及腳踝的江南布衣,巧笑倩兮,你就是最令人驚艷的那一個。
西塘的花制作。就是這樣的令人驚艷。于喧囂嘈雜的街頭,忽然邂逅一家幽靜的小店,木質衣架,盤扣,長長的流蘇,陶瓷項鏈,象牙白的袍子,大紅的肚兜,湖藍色的坎肩,墨綠的棉布裙。驀然回首,伊人就在小橋流水人家處。
時光仿佛回到了民國。那時候旗袍盛行,無論女學生,家庭主婦,都愛穿一襲淡粉,玫紅,月白,鵝黃,滾金邊的旗袍,外罩一件藏藍色或大紅色開司米,一個個氣息潔凈,姿態美好,比如張愛玲。她也是愛衣成癖。自己剪了布料,照著喜歡的式樣裁剪,穿起來不管別人說閑話。無論愛情還是文字,她都是個別。絕不和別人重樣。她是女子的傳奇。
大概有點心氣高的女子都愿意自己是個別的。萬花叢中一點綠。在混沌的日子里,也絕不媚俗,不隨波逐流,清新,淡雅,自由而從容。
有一次,和文君,草白聚在一起閑聊。文君說,一個人修煉到一定的境界,在外表上是看不出來的?v使穿著和賣菜的小販一樣的破衣爛衫,內心也一樣自在圓滿。
本來就是么。誰知道那個賣菜的小販,是不是一個大隱隱于世,并且身懷絕技的武林高手呢。
這么說來,真正的個別,并不在于你容顏幾何,穿什么牌子的衣服,開jeep或大奔,住陋室或豪宅。真正的個別,在于我們擁有怎樣的一顆內心。在不斷的修煉中,我們可以把自己的內心修成一勾弦月,清冷,寂靜。也可以修成一輪圓月,皎潔,華美?墒菬o論何種姿態,都不矯情,不造作。
須知天底下獨一無二的那個人,就是你自己呀。
花手帕
用一塊花布,做了十方花手帕。
那個裁縫店的老板娘收錢時很為難,說從來沒給人做過手帕。要不就付個三十塊吧。
三十塊錢,其實只夠買一方手帕。那天在一家布藝館看到一方手帕,印花的圖案。實在是太貴了,舍不得下手。
小時候天天洗手帕。那一方手帕,用肥皂搓了又搓,洗干凈以后曬在太陽底下,晚上收進來。有一股暖烘烘的太陽的香味。
手帕擦過以后,折起來,換一面可以繼續再擦。一塊手帕,大抵可以用四次。用臟了以后塞在褲袋里。小時候的褲子,媽媽縫了很多口袋。一個放爆米花和毛豆。一個放玻璃彈珠,洋片。還有一個,就專門用來放手帕。
鼻炎發作的時候,手帕變得黏糊糊的。那擤在上面的鼻涕干了以后硬邦邦的。要費力地搓好久才能洗干凈。那時候想,要是不用洗臟手帕多好呀。
后來發明了餐巾紙。果然就不再用手帕了。手帕,竟成了一件舊物。在時光中漸漸消逝了影蹤。
女兒有一天放學回家,哼著一首歌:“丟,丟,丟手絹,輕輕地放在小朋友的后面,大家不要告訴他?禳c快點抓住他?禳c快點抓住他!
女兒興奮地告訴我,今天老師給大家玩了一個丟手絹的游戲。差點忘了手帕還有這樣一個好聽的名字。和一首曾經風靡一時的歌謠。那么,哪里來的手帕呀。我問。
老媽,你真是老古董哎。不一定非要丟手帕呀。用別的東西代替就可以。女兒不可思議地看著我。
也是哦。干嘛非得丟手怕呢。丟襪子,丟毛絨玩具,就是丟ipad都可以啊,F在的孩子,書包里裝的東西可多著呢。哪像我們小時候,除了手帕,沙包,洋片,彈珠這些東西,啥也沒有。
可是,為什么現在的孩子并不覺得快樂呢。相反,小時候的我們,不玩到天黑決不肯回家。黃昏的村莊里,此起彼伏,都是媽媽在尋找自己的孩子。
一個臟兮兮的孩子,被媽媽牽著手回家。
媽媽的手,暖烘烘的,聞起來也有一股太陽的香味。
那十方手帕,有著暗綠色的花紋,洗干凈了以后,掛在晾衣繩上,像一串綠蘿。光陰舊了,日子仿佛一架老式放映機,又倒回到很久以前。
那與蠟燭,小人書,半導體,黑白電視機相伴的時光。往事不可追憶。
再見了,舊時光。
那一方花手帕,曾半遮過美人的臉。她穿著一襲布袍,略帶幾分羞澀,月牙似的眼睛,輕輕掃過他的面龐!@是舊時光里的女孩子初見心儀的男子的情狀,F在的女孩子,怕是不會再這樣子了吧。
一個女漢子林立的時代。
若仍是猶抱琵琶半遮面,怕是要被人嘲笑。真是拿腔拿調,忸怩作態哦。
可是,管別人說去呢。偏要做個小女人,小情小調,小心眼,小雞肚腸。在他面前,時不時顰個眉,撒個嬌。必要的時候,甚至可以在花手帕上灑點辣椒粉,抹個眼淚啥的。
要知道,溫柔才是世上最厲害的一件武器啊。
七年
其實也沒像你所想的那樣恐怖。這一天,不知不覺就到來了。你們像大多數的夫妻,很順利就走過來啦。七年也好,十七年也好,一輩子也好,也許,它會一直這樣順利地走下去的。
縱然你心中暗藏著火焰和花朵,心有所想,情有所寄,過一陣,你就會迷途知返啦。你只須看看那個鏡中人,你在他的身上,看見了自己的影子。
你們吃著同樣的食物,說著同樣的話。相貌,眉眼,舉手投足也越來越像。直到有一天,你忽然明白:你就是他,他就是你。
你發現,要離開他,那真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你已經習慣什么事都依賴他。你已經熟悉他的聲音,動作和想法。你甚至都不用看他一眼,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下一句要說什么話。
你和他有一個共同的孩子。是的,這是你們最有力的紐帶。她長著你的尖下巴,他的雙眼皮。她走路的樣子,從前面看過來,像另一個你。從后面看過去,像另一個他。
你絕不能容忍孩子受到一丁點傷害。就算犧牲掉你的一切:自由,理想,愛情,甚至是生命。你知道,他也一樣。
在孩子身上,你們是同一戰壕的勇士。你和他,為了守護發燒的孩子,可以徹夜不眠不休。你們也可以推掉所有的應酬和工作,只為陪孩子享受在一起的時光。
這世上一定沒有第三個人,可以取代你們對孩子的愛。這一點,你們心里都清清楚楚,也明明白白。
那么,你對他的愛,他對你的愛呢。有一天會被另一個人取代么。你忍不住想。你當然給不出一個答案,你也并不想要答案。因為你知道,你不可以再去愛別人。這一點,在當初的誓言里,彼此早就約好了的。
你回憶初次見面,他沉默的樣子。你總是偏愛沉默的男人。在那條小巷里,他和你并肩走著,你感到好氣悶呀。你到家了,揮手跟他說再見。他卻停在那里,不動聲色地看著你。
看得你心里都有點驚惶了,難不成臉上擦花了,還是涂了黑墨水。好半天,他才擠出一句話:你可以陪我再走回去么。
你一定是中邪了,竟然陪著他重新走回去,又走回來。后來,你跑上樓,拉開窗簾,看見他還站在那里。路燈映照著他細長的影子,你的心忽然被打動了。
你還記得,那一天,他跑來向你求婚。從口袋里掏了半天,掏出一枚鉆戒。那束小小的炫目的光,讓你微微一怔。你并不喜歡那些東西。什么金器,銀器,到了你那兒,全都成了鐵器。任它們在時光中蒙了塵,生了繡。
有一次,你偶然整理抽屜,在梳妝臺里找到了那枚戒指。它仍然好好的,像新的一樣。你只在婚禮上戴了一天,就褪下來,隨手一扔,就是七年。你都想不起放在哪兒了。對這一點,他總是恨恨的,你怎能這么沒心沒肺呀。
你也記不起后來的情節了。但你懂得了:淡下來的,才是生活。
教堂
沿著河岸一直往北走,就可以看見一座尖房子。那是小鎮上唯一的一座教堂。據說是洋人們留下來的?墒,我從來都沒有見過一個洋人。教堂里禱告的人,也大多是當地的居民。身穿灰布衫,頭戴五顏六色的絨線帽或鴨舌帽。禮拜天的清晨,成群結隊,就那樣旖旎地穿過小鎮的腹地。
我偷偷從教堂半月形的窗戶朝里張望,看見那些唱詩或做禱告的婦女,一個個神情肅穆,一遍遍在胸前劃著十字。教堂陳設簡陋,天花板已經掉了漆。倒是有一架黑白簇新的電子琴,擱在墻角一張木桌子上。
有人在彈奏曲子《蒙恩的人》。她纖細的雙手,長滿了粉紅色的凍瘡。她抬起頭來,好熟悉的一張俊臉,原來是娟紅。我的同桌。那個早已經退學了的女孩子。聽說她早早嫁了人,她的丈夫,待她并不好?墒敲總禮拜天,倒是很勤勉地帶她趕來做禱告。
她的家庭原是書香門第。會彈琴,做詩。后來不知怎么就破落了。她的母親,有一天跟著一個貨郎跑了。父親從此就失了魂落了魄。也不再怎么疼她了。他常常嘆息:“我待她這么好,她怎么就……”然后就哽咽著說不出話來了。
只有琴聲如泣如訴,流淌在時光里。
小鎮上的基督徒漸漸多起來了。
我的一個鄰居,生了一種怪病。晚上總聽見有人在耳邊竊竊私語?傄膊幌。他去教堂做了禱告,那聲音忽然就消失了。他從此風雨無阻,每個禮拜天帶著一家老小去教堂。
我們是不去的。盡管對那里懷著好奇,因為奶奶只相信菩薩。她的信仰是:“人做事,天在看!彼簧缺,不敢殺生,連吃一只雞都要說罪過。她平平安安到老,也是有福氣的老太太。
可是,每次走過那座尖頂的教堂,我總忍不住要去瞧瞧。要是看見娟紅在彈琴,我心里就感到踏實了。她仿佛有點發福了。聽說她生了個女孩子。丈夫待她還是那樣壞。她的手還是那般纖細,長滿了凍瘡。
圣誕節前夕,我看見那些唱詩班的孩子,一個個走路去教堂。他們穿著白領子的襯衣,臉上涂滿了油彩,手里揮動著魔法棒。浩浩蕩蕩的一支隊伍。惹得路人不住地回頭。
他們都是神的孩子,這一天要登臺演出。他們有的扮成了天使,亮晶晶的小衣服上,系著一雙小翅膀。有的扮成了耶和華,胸前釘著十字架。有的彈琴,有的唱歌。歌聲從教堂的尖頂上跑出來。
這一天,小鎮上真的來了一個洋人。據說是城里外國語學校的老師。人們看見他吹著口哨,走進了小教堂。出來的時候,唱詩班有個眉清目秀的女孩子,和他并肩走在一起。我認出那是鄰居的女兒。那個白發蒼蒼的父親,倚在教堂門口,目送著女兒和那個藍眼睛的男孩子,消逝在白霧的盡頭。
步云橋
麟溪鎮北,有一株香樟,樹冠朝著日光生長,亭亭如蓋,把小鎮輕輕攬在懷中。
鎮上四座橋。有一座叫“步云”。極美的名字。聽起來好似有個撐了傘的女孩子,走呀走的,走在云朵里。
橋下有個院子。一個姓蔡的醫生住在那里。蔡醫生很溫和。說話像個女子,細聲細氣的。打針的孩子都喜歡他。他的抽屜里,藏著五顏六色的水果糖。誰打針不哭誰就能得到獎賞。
蔡醫生的妻子,聽說是個悍婦。一頭哈巴狗似的發卷,走起路來像一只企鵝。她開了個雜貨店。她有時擰著蔡醫生的耳朵,罵他是個賊。因為蔡醫生的糖果,都是從家里偷出來的。
蔡醫生只好認輸。保證以后再也不敢了?墒窍麓挝覀內バl生院打預防針,他照例笑呵呵的,扔給我們一顆水果糖。
女孩子都迷戀蔡醫生,有一天在一起打打鬧鬧,不知怎么秀芬突然脫口而出:我長大可不想嫁人。要是非嫁人不可,那就嫁給蔡醫生這樣的男人吧。大家都哄笑起來。笑完了眼睛都亮閃閃的,都盼著快點長大。
那一年,我念五年級。走過步云橋,就是我們的小學校。每天清早,我背著書包從蔡醫生家院門前經過?匆姴提t生拎著一把鋁制灑水壺。海棠花開了,撲鼻的香氣,怎么擋也擋不住。于是我知道小鎮的春天就要來了。我看見蔡醫生抬眼,立刻飛快地逃掉了。
下一次感冒發燒時,再觸到蔡醫生的目光時,癥狀似乎愈加嚴重了。蔡醫生摸摸我的額頭:“噯,怎么這樣燙,要用冰袋敷一敷呢!闭f話間他拿起桌上的一只冰袋,貼在我的額頭上。我心里暗暗祈禱,這病可要慢點好才好。
蔡醫生的白大褂,看得見嶄新的折痕。是他自己折的么。還是他的悍妻幫他折的。就是這樣想想也令人妒忌。他的辦公桌上,堆著一疊病例。我聞到一股好聞的來蘇水。很多年以后,我一生病,這股味道就又回來了。
我后來知道蔡醫生是一個書生。后來不知怎么研習醫術。他在蘿卜和自己的胳膊上扎針。成了衛生院的頭牌醫生。
他的名聲很好。病人們愛找他看病,并不都是因為他藝術高明。只是他的人這樣溫和,從不會對你兇一下。他就是對待脾氣最暴躁的病人,也是笑嘻嘻的。
他這樣好脾氣的人,在小鎮上是找不出第二個來的。他似乎對每個人都懷著歉意。別人朝他發火,他也不惱,別人就沒法子對他發火了。
有一次蔡醫生來學校給孩子們體檢。孩子們個個興高采烈的。只有我暈針,躲在桌子底下。他等到我最后一個從桌底下鉆出來。他輕柔地說:“孩子,你轉過頭。就不會暈了!蔽夜痪蜎]有暈。
他合上藥箱,塞給我一顆水果糖。我推辭不要。他硬塞。我只好接過來。我想跟他道謝。他已經走出教室了。操場上空蕩蕩的。只剩下我一個人?晌液盟票葟那霸鎏砹擞職。我再也不是那個既膽怯又哀愁的小女孩了。
有一天我回到小鎮,經過步云橋?匆姴提t生家的院子,院子里草木扶疏,不見人影。枇杷樹結了果子,引來一群白頭翁。要是蔡醫生還在院子里澆花,我定是要走過去跟他打個招呼的。不管他記不記得,昔日里那些走在云朵里的女孩子。
郵局
懷秀橋北一直走到底,是小鎮的郵局。日光斜斜地,穿過了香樟樹的濃蔭,和濃蔭下一只靜靜佇立的郵筒。
我相信那個綠漆斑駁的郵筒,是通往外面世界的連接器。它終日站在那里,可卻洞悉了整個小鎮的秘密。
那個手里舉著一張錄取通知書的孩子,恨不得身上插一雙翅膀,一路飛奔著,要把“金榜題名”的好消息告訴親人。
那個客居他鄉的老知青。胡須皆白,仍念念不忘山楂樹下初戀的女子。每月必寄出一封信,打聽她的下落。
那個丈夫在外地出差的少婦,懷里抱著一個淡紫色的信封。她用吳儂軟語,訴說他不在的日子,她朝思暮想,夜不能寐的情景。順帶問個歸期。
那個兒子去參軍的農婦,納了新鞋,打成包裹,寄到青;蚋h處。那些她只在地圖上見過,小螞蟻似的地方。她曾在燈下一遍遍撫摸過。她不怕那里天寒地凍,也不怕兒子是否吃得慣食堂的伙食?墒撬胫鴥鹤禹斚矚g穿她納的千層底。他穿上走起路來,一定虎虎有生氣。
那個蹣跚走來的老人,請人代寫了一封家書,寄給獄中的大兒子。無非是“家中一切甚好,請勿掛念。好好改造,爭取減刑!彼男鹤,入贅到別人家里,備受女方欺壓,有一日喝農藥自殺了。哥哥一氣之下,掀了別人的屋頂。犯了故意損害他人物品罪——要吃半年官司。
最熱鬧的,要數那些穿棉裙子的女學生,三三兩兩的,從香樟樹的濃蔭里走出來。她們十五六歲,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午休的時候,她們在班主任的眼皮底下,偷偷溜出教室,給遠方未曾謀面的筆友寄信。
我也是那些女學生之一。有幾年,我把時光交給了郵局。每日寫信,等信,盼著那個身穿綠衣服的郵差,從郵包的大肚子里掏出信——有時是一疊,有時是一封。那些寄信人,我大多不認識,但也有一兩個熟悉的。
那些信件,歷經萬水千山,長途跋涉而來。來到我這里時,有的已經面目全非——信封上滿是皺褶,粘著塵垢。有的還散了封口?扇詢叭皇且粋忠實的使者,把那個人的笑聲和情誼,帶到你面前。
小小的郵局。像日子的收發站。把一個個日子寄出去,又收回來。寄出的是風花,收回的是雪月,余下的是等待。
有一天,那個坐在郵局里的男人,抬起一雙秀氣的眼睛,終于忍不住問我:“你是干什么的?”他大概以為,我是一個終日無所事事者,信癡。
我沒有回答他。低著頭逃掉了。
很多年以后,我回到小鎮。那個郵局,在原址上新建了一幢商務樓,仍放在大樓底層。門廳敞亮。我推開透明的玻璃窗,走進去?匆娝诖罄硎_板下——瘦削的身子,似乎愈發瘦削了。秀氣的眼睛,竟讓一架黑框眼鏡給遮起來了。
他抬頭茫然看了一下。沒有認出我。他當然認不出我了。當年怯怯的女學生,也早已嫁做人婦。香樟樹的濃蔭仍在,只是昔日的女學生,一個個從濃蔭下走散了。
油菜花
春天的黃昏,空氣里滿是蜜蜂釀造的花粉香。院墻下的蘿卜花,油菜花,也忍不住撲扇起小翅膀。
母親提著小竹籃,去摘油菜的嫩莖。嫩莖上粘著淡黃色的花朵,聞起來香噴噴的。母親把摘來的油菜花曬在竹匾里。等曬干了,撒點鹽,腌在一只搪瓷缸里。
那只圓滾滾的搪瓷缸,用春泥牢牢封了口。打開時,已是盛夏時節,油菜花在一股黃澄澄的液體里浸泡著,撈出來,放點糖和油,蒸一蒸,很能下飯。
母親腌制的這種咸菜,鄉下人叫做苔心菜。其實是青菜的葉子里抽出來的嫩莖?墒情_出的花也是油菜花。
油菜花是一種經濟作物。農民種它,因為可以收籽炸油。油菜花籽炸出的油,俗稱菜籽油。母親賣到糧站,換來幾個小錢。還能免費打幾十斤菜籽油。用來煎魚,煮梅干菜燒肉,特別香。仔細想想,春天的油菜花,備受大自然的恩賜和寵愛,結出來的花籽,品質能不好么。
鄉村人家,家家戶戶都種上兩畝油菜花。一點也不覺得稀罕。城里人卻稀罕。春光中,他們坐著班車踏春來了。他們鉆進油菜田里,搔首弄姿,惹得村里人停下了手中的農活。
“真作孽呀。男的摟著女的親嘴。一點也不避諱人!鄙狭四昙o的老人,對城里新派的做法嘖嘖稱奇。更多是懷著窺視的興味。在他們眼里,城里人完全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他們竟肯花錢花時間,大老遠地趕來看花。
這種一輩子見慣了的花。在他們眼中,難道看起來會不一樣么。
鄉村隨處可見油菜花,在柵欄邊,野地里,水溝旁,田壟上。一撥一撥的,爭先恐后的,她們開到哪里,春天就跟著來到哪里。
這明晃晃,令人暈眩的油菜花呀。
有一日,我在夢境里,遇見了那個人。他含笑看著我:“跟我去油菜花地里玩吧!蔽覜]應他。轉身朝花深處跑去。
醒來后,才發覺是一場春夢。春夢無痕,但他的眼神和微笑,仿佛觸手可及,多么像是真的。
舊時風月,再也回不來了。萬水千山,也只化成了一道夢痕。來無蹤,去無影了。
譬如某年春天,結伴去婺源看油菜花。在江嶺,汽車沿著陡峭的山路,插入群峰深處。梯田上的油菜花,由于氣溫太低,遲遲沒有開。唯有春風激蕩不已。
“油菜花。油菜花!蔽业巧嫌^景臺,低低念她的名字。一個女巫的聲音,在群山中綿延回響。
那些油菜花聽到了女巫的呼喚,忽然齊刷刷地開了。仿佛春天的燈盞,點燃了三月嫩青色的天空。
春天跟著油菜花,來到了十年前那個少女的窗臺上。窗邊托腮沉思的少女,仿佛畫框上走下來的人兒似的。眼睛里含著薄薄的霧氣。一張娃娃臉,甜美如一枚糖果。
轉眼間油菜花謝了。少女變作婦人,漸漸有了臃腫的身影。眉梢眼角,也悄然生出了皺紋。
一朵花的輪回,或許就是一個女人的輪回。世人皆愛花開時的嬌艷,嫌棄花謝時的頹敗。明知道“花無百日紅!笨扇园V心地想——可以憑借外力和保養,延長花開時節。
不斷地修煉迷魂術,往臉上抹駐顏膏。然而老態,仍從手掌,頸窩,和聲音里顯示出來——這已是一朵遲暮的油菜花了呀。
“一花一世界。一樹一菩提!庇谑侵缓棉D身尋求佛說的大情懷和大境界。
我總覺得,那些油菜花錦簇的時光,看似塵埃般寂靜。實則是暗涌著波濤和巨響的——仿佛春雷,一聲聲的,在她心中炸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