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顧文艷
坐上開往圓形城的火車的時候,陳先生沒有想任何事。
他沒想工作,沒想身后越來越遠的那座此前從未離開過的城,沒想昨天的夢,甚至沒去想湯詩怡;好像有一張滿是皺痕的深藍復寫紙緊緊貼上了他的大腦厚層,不僅沒有把新的文字復寫,反而稀釋了之前腦中一閃而過或是縈繞不離的念頭,只留得一片失憶般的空白。
他安靜地坐,空洞地望著對面骯臟的空座位,沒有想起自己也正坐在這樣的靠墊上;疖囬_動后大約十分鐘,他終于緩過神來,第一個注意到這令人作嘔的座位靠墊,猛地站起身,環顧四周發現其他乘客都坐得好好的,才試圖忘記這惡心感覺般地深呼吸一口,重新坐下。
他的大腦終于重新運作起來,感官也靈敏起來。他抖了抖腿,斜眼看到那個方形的貼在腳邊的行李箱還有上面系掛著的深紅色圓形掛件。那是湯詩怡送給他的。記憶突然完完整整地回來了,他似乎也又成了他自己。他要去圓形城——他要去那里找湯詩怡。
“咳哼”一聲輕咳,一名身穿黑色破舊制服的中年女乘務員皺著眉站在他旁邊。他仰頭一看,目光正好撞上她無精打采的眼臉。他趕緊摸了摸貼身褲袋,從西裝褲里抽出一張沒有一絲皺痕的淺紅色火車票,遞給她。
“圓形城是終點站!迸藙諉T冷漠地說,眉頭卻越擰越緊,“車只開到城外,走進去還要幾公里!
陳先生對她點點頭。
“請問大概要開多久?”
“十三個鐘頭!
“謝謝!
陳先生重新低下頭,微微屈身打開腳邊的行李箱,抽出一個黑色公文包放到車窗旁。窗外的天剛開始亮,晚秋的晨光柔軟地浸滿漸漸凋零的樹木,懶散地打在窗口,再被車速和時光湮沒,F在是早晨八點,十三個鐘頭以后是晚上十一點,走幾公里大約要一個鐘頭,那么真正到圓形城的時候應該正好是午夜。他一邊想著一邊傾斜身子,把頭倚靠在公文包上,看了一眼窗上厚厚的灰層,閉上眼,沉沉地睡去。
火車停了好幾次,陳先生也醒了好多次。這沿途的城市還真不少。陳先生第一次看到這么多真實的城市閃影。那一個個大同小異的火車站頭上竟滿是些從來只在他耳邊停留過的名字,F在親眼瞥見了這些新聞上的或是史書記載過的城,他卻只覺得自己好像依然身處那座自己的城市——好像這些只不過是自己家鄉的一部分歸屬地。
恍恍惚惚吃了一個在第一站買的土司奶油面包,喝了一瓶果汁,再悶頭睡了一會兒。陳先生覺得擾人的清醒感霎那間涌至額頭,頓時無法再入眠。他甩甩頭,看了看表。下午三點了。他抬起頭,準備翻幾本檔案看,卻一眼看見原本對面空位上坐著一個年紀偏大的男人,正饒有興致地看著自己。那個男人大約四,五十歲,頭上戴的一頂灰色絨毛帽蓋住了頭發。他穿露出棉絮的棉皮大衣,整一副農民式的冬天裝扮。相比之下,西裝革履的陳先生顯得單薄而體面;與此同時,陳先生也感到一陣涼意從心頭綻露開來,不由得觳觫一震。
“去圓形城?”男人先開口了,省略了主語的問句很淡然。他的聲音很平,聽上去沒有半點口音,完全無法判斷他來自哪個區域。
“嗯!标愊壬c頭,忍不住環視了一下車廂。原本幾乎滿位的車廂現在已經差不多沒有乘客了,這也顯得這個突然坐到他對面的男人更加可疑。
男人詭異地笑了一下,露出整齊的牙齒,
“你要去那里??做什么?”
陳先生沉默了一會兒,再打量了一下這個男人,才緩緩開口。
“找一個人!
“你從沒去過那兒吧!
“從沒去過!
“你要找的人為什么會在那里?”
陳先生有點詫異,他沒有遇到過這么喜歡打聽陌生人事情的人。
陌生男人好像猜到了他在想什么,連忙說:“我不是打聽你的事,只是這么長的火車這么遠的路,你和我也就只碰頭一次!
陳先生想了想似乎覺得有道理,問道:“您經常出門吧?”
“沒錯!蹦腥诵α诵,“你不常出門吧?”
陳先生也勉強地笑了笑。
“我剛考上公務員沒多久,沒什么出差機會!
“即使有,也不會去圓形城吧!蹦腥藥┲S刺地說。
“不會,因為那是自治城,沒什么公務可做!
“又有多少人去過呢?”男人哼哼地說,語氣愈發玩味,突然又話鋒一轉,又問了一遍之前的問題,“那么你要找的人,又為什么去那?”
“我不知道!标愊壬拖骂^,看了看箱子上深紅的圓形掛件,“但我知道她在那!
“你必須找到那個人?”
“是,我必須找到她——我的未婚妻!标愊壬诺吐曇粽f。
“她去了多久?”
“三個月了。今天是原本是婚禮!
“你們現在沒有聯系吧?”
“沒有!标愊壬牭阶约簢@息一聲。三個月前的一天早晨,湯詩怡消失了。毫無預兆,毫無理由。消失前幾天,他們剛得到她懷孕數周的消息,便立即定下婚禮日期,卻沒等到喜結良緣的今天。
“你怎么知道她在那?”
“她一直想去。她學政治,畢業論文就是圓形城的政體。她一直想自己去探個究竟,但從沒機會去!标愊壬暮韲涤悬c發澀,語氣不再平穩。湯詩怡經常會對著一堆圖書館僅有的關于圓形城的文獻滔滔不絕。滔滔不絕的內容他從來沒有認真關心過,但他知道她憎恨圓形城的體系,將它稱之為獨裁,寫過很多文章呼吁干涉圓形城的體制。他不了解圓形城,也從沒關心過與自己生活無關的世界,卻沒想到這個早已被大多數世人放棄的孤城竟突然扭轉了他的生活軌跡。
“還有,她走前送給我這個圓形掛飾!标愊壬研欣钕涮饋,給他的談話人看那個深紅色的圓形掛飾。
男人瞇起眼睛,仔細地看著玻璃做地剔透的掛件:“這是一個暗示?”
陳先生搖搖頭。
“我不知道。我必須找到她!
說著,他又垂下頭,有點疲倦地注視著自己黑皮鞋上不知從哪里來的泥垢。注視了許久后抬起頭,看到那男人臉上不變的玩味。
“那你??為什么去那兒?”
男人挑了挑眉,露出燦爛的笑容。
“我不去那兒,我在這里下車!彼脹]有任何起伏的音調說,站起身,墊了墊灰色絨毛,最后沉沉地看了陳先生一眼,“那只不過是一座城!
火車正好慢慢地停了下來,陳先生困惑地抬頭看走到車門口的男人。
“你也只不過是一個人!
說完這句,車門就開了。他轉過身,走下火車,消失在午后愈趨寒冷的金色陽光里。
火車經過最后一個隧道,震耳的汽笛和刺眼的光照喚醒了長長車廂里的空蕩。陳先生迷糊著坐起來,前一個男人的最后一句話夢魘般隨著笛鳴錯落在他心頭。他一看表,已經晚上十一點了,看來快到站了。果然,過了幾分鐘,火車就開始降速,直至停穩。他清理了一下沾上灰塵的公文包,塞回箱子里,深呼一口氣,起身離開座位下車。
這幾乎不能算是一個站頭。除了頭頂有一個很小的塑膠棚子和一張在黑暗中顯得格外細小的長椅以外,什么都沒有;疖囃A藥追昼娨院缶拖袅。陳先生站在塑膠棚底下,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的弱小。他那筆挺的黑色西裝被埋進了彌漫恐懼的黑暗,夜色里似乎只有他的眼睛在抗拒外界殘忍的蕭索,抗拒內心不斷擴大的絕望。他想起女乘務員的話,下車后還要再走幾公里才能到圓形城。
走幾公里是沒問題,可是要往哪個方向?
一陣冷風吹過,陳先生打了個寒顫,立即意識到自己必須快點找到圓形城,否則很快就會因寒冷和饑餓而無法繼續前行。他大著膽子往火車后端似乎還有些微光的方向大步走,然后喜出望外地發現那微光似乎越來越亮了。他快速地跑了起來,離那光源越來越近,他才發現那光也正在緩緩地向前移動著。他大聲喘氣,一面拖動著冰涼的雙腿向前奔。終于,他隱隱約約地看到了一個人影,聽到諸如普通推車般的輪子聲。他再走近了一點,便清楚地看到一個一手提著手電筒一手推著一輛四輪推車的男人。那個男人的臉龐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很滄老,仔細看也的確是上了年紀,約摸七十歲。
推車人也注意到了陳先生。他匆匆地停下車,猛地轉身,手電光直直地照在陳先生臉上,陳先生連忙用手擋住突如其來的傷眼的光線,叫了一聲。
“你是誰?”推車人厲聲問。
“對,對不起!标愊壬沒緩過氣來,“我,我是要去圓形城,您,知道,要怎么,走,嗎?”
推車人的臉藏在黑暗里,看不清他的表情。整個漆黑的世界里似乎只有陳先生一個人的喘息聲——他突然感到自己比之前剛下車時更孤單了。
“你跟著我走吧。我要去把這些貨送到城里!蓖栖嚾诉t疑了很久才回答,然后就打著電筒繼續推車往前走。
“謝謝!标愊壬⒓锤,稍稍松了口氣。這時他才看清推車人手中貨車上的一個個密封的罐子,層層疊疊擺滿了整個推車。
“我幫您一起推吧!标愊壬鲇诟屑,還有遇見另一個人的幸運感,熱心地說。
推車人斜眼看了看他,放松了警惕,讓看一只胳膊給他,兩人就一起一人一把手地推起貨車來。
“你不是圓形城的人!蓖栖嚾艘贿呑咭幻鏀嘌缘。
“您??怎么知道?”
“很少有圓形城人出城!彼喖s地說,“更少有人回來!
陳先生的手抽搐了一下。這么看來湯詩怡一直所念叨的圓形城黑暗獨裁是真的?墒羌热贿@樣,那她為什么要在那里呆那么久?
“您也不是圓形城的人?”陳先生反問。
“我送了三十年的貨給他們!蓖栖嚾说恼Z氣有點僵硬,“但從沒進過城!
“?”陳先生驚訝地說了一句,看對方沒什么反應,似乎是覺得自己的驚訝有些愚蠢,便立即收住詫異的語氣,問道,“為什么不進去看看?”
推車人眼睛轉向陳先生,手電跟著車子搖曳的光芒散進他的眼里。
“我怕進去以后沒法出來!
“為什么?”陳先生的恐懼和好奇心一起游上心頭。
推車人突然停下來。
“你一點都不知道這是什么樣的一座城?”他的聲音比之前更清晰了。
“我??”陳先生多想說自己的故事,卻又一下子發不出聲來。
“這不是城市!蓖栖嚾藟旱土酥饾u清亮的聲音,“這是一座監獄!
曾經有一個哲學家發明了一種監獄,在監獄的中央是高出其他所有牢房樓層的通天塔,最上端有一個狹窄的獄卒房,里面只有一個獄卒監視。其他所有牢房圍著獄卒塔,呈圓形。一個獄卒在最高處監視所有囚犯,囚犯雖然看不見獄卒是否在看自己,卻因為看不清高處的獄卒而時時擔心自己被監視。由一個獄卒管理整座囹圄的體制實現了控制罪犯獄中行為的最優化。
圓形城是根據圓形監獄模板建筑的城市,由城市最中心的通天塔和里面的全方位監控機械設備加上一個代表法律的有著統治者頭銜的人組成看不清的權利擁有者,支配著城里的每一個人。
推車人解釋完圓形城,兩人也走到了城門口。只見兩個穿著暗黃色制服的城門把守正筆挺地站在昏弱的燈光下,午夜的鐘聲絲毫沒有在他們臉上留下疲倦的痕跡。燈光照出了一圈弧形城門,弧形兩端無止盡地延伸到黑暗里,拼組著圓周的千萬分之一。陳先生抬頭看了看寥無星辰的夜空,竟隱約看到了一個香草色的塔尖。他忍不住打了個哆嗦,裹緊西裝外衣,似乎看到了一雙正死死盯著他的眼睛。
“你確定要進去?”推車人最后停下來,一眼就看出陳先生不加掩飾的恐懼。
陳先生猶豫了一下,想到湯詩怡,又想到他們的孩子。她為什么選擇在這個時候去圓形城?陳先生的面部開始發顫,她明知道這是監獄城為什么要帶著孩子一起去?難道她要讓孩子出生在這樣一座監獄?
想到這里,陳先生握緊了拳頭,點點頭。他沒什么勇氣,只是一個剛就職的小公務員,也向來安于天命,但他知道自己不能讓自己的孩子出生在這樣的城市。
推車人臉上露出了類似火車上的男人一般詭譎的笑容。
“那么,再見了!
他把貨推到把守面前,一個把守抓住車的后部,另一個把守從身上抽出一把激光電筒,在貨物上照了一番,然后打開另一頭,是一個鮮紅的印章。推車人從身上拿出一張皺皺的紙,遞上去,得到了印紋。
接著,他把紙收好,默默地轉身離開。
陳先生倒抽一口氣,下定決心,做賊似地向前走,小心翼翼地走到兩個把守前。他們依然筆挺地站著,貨物推車穩穩地立在身后。他們沒有看陳先生。
他試探性地慢慢走到把守中間,他們依然沒有反應;他繼續向前邁步,走的時候他看到兩邊的幾柱紅外線瞬間閃過在自己身上,好像是印上了被檢測完畢的符號。他有點害怕,忍不住小跑起來,一口氣跑進了城里。跑著跑著,燈光漸明漸亮,他感到自己腳下的地面也從坑洼不齊的石子路變成了平坦的水泥地。
停下來的時候,眼前正是一個不起眼的兩層樓的古式小旅店,有些破舊卻還干凈的門匾上寫著“旅館”。還好,看來圓形城在經濟上不算落后,至少還懂得為剛入城的人在城門口建旅館。陳先生松了口氣,有些凍僵了的腿終于恢復了知覺。他大步走進了這家旅社。
陳先生沒去過什么地方,也自然沒有住過酒店。但這家旅館的大廳與電視上看到過的旅館大廳差不多。略顯狹小的大廳正中間是前臺,一張木制柜臺后坐著一個身材消瘦,有些懶散的女人,正在打瞌睡。前臺邊上就是樓梯口,旁邊還放著一張小小的,灰白色的沙發。整個第一層唯一的燈光來源就是門口那盞隨風而動還嘎吱嘎吱響的吊燈。
“您好??”陳先生走到前臺對酣睡著的女人說,走近后看到眼前著那女人的臉事實上非常年輕,只是眼下的眼袋沉重顯得異常蒼老,他再仔細一看,這分明就是一個普通的二十歲以下的少女。雖然有些不好意思吵醒她,但是他的雙腿早已仿若鉛重,雙臂因過于疲倦而無力地搭拉著,手中的行李箱直線式重重地落在木制地板上。
少女被這落地聲突然驚醒,猛地抬起頭,兩只大而無神的眼睛驚恐地看著陳先生。陳先生感到自己好像也被這種突如其來的恐懼和驚慌震住了,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一言不發。
過了好一會兒,少女才緩過神來,瞳孔里剎人的恐懼被輕輕閉合一次的眼簾潤濕,再張開時眼里已經沒有什么被驚嚇的著痕,只剩一絲難以察覺的仿佛與生俱來的憂郁。
她站起來,擠出一個不情愿的笑容,開口說了幾句話,陳先生卻一句都沒聽懂。一開始他以為自己由于黑夜和疲倦反應力下降,語言能力也隨之變差,于是反問了一句。少女這次連續說了很長的幾句話,但他還是什么都沒聽懂。 少女似乎首先意識到他聽不懂她的話,聰慧地從抽屜里拿出一支筆一張紙,用極快的速度在上面畫了一個月亮幾顆星星和一個裹被子睡覺的人,再在旁邊寫了幾個數字,1, 2,3,省略號,加一個問號。陳先生反應過來她是在問他住幾晚。就今晚吧。他用手指在1上面點了一下。少女點點頭,從抽屜里翻找出一把鑰匙遞給他,示意他樓梯口方向。
陳先生愣了一愣,剛想問錢的事就想起自己現在說什么她也聽不懂。她說的應該是一種方言吧——可是這方言與他家鄉的方言是那么不同,顯得都像是另一種語言了——可是圓形城的文字還是與他所熟悉的文字一樣的啊。他向少女到了聲謝,提著箱子向樓上走。走上去的時候回頭再看她一眼。她正慢慢地坐下,嬌小的身體柔軟地靠到凳子上,手扶住腰,很小心地看了看自己的腹部——她的腹部竟有很明顯地呈拱形隆起,儼然是身孕的形狀。
剛才被柜臺擋住沒有看到,這下眼前忽然多出的另一個“生命”令陳先生不知所措:他扶住把手才使得自己站穩在狹窄的樓梯上。這少女竟是孕婦,并且還在深夜當前臺。他想起湯詩怡,她現在也應該是懷孕六個月左右,也應該也有這樣的腹部弧形了吧。想到這里,陳先生覺得自己更加無力了,連忙拖著虛弱的身子,走上樓。二樓似乎有很足的暖氣,使他很舒服地平靜了下來。他找到鑰匙上號碼對應的房間,打開門,還來不及看一眼房間的模樣就倒在床上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陳先生渾身被一種可怕而熟悉的孱弱緊緊束縛住了。他的喉嚨發燙,每一口下咽的口水都仿佛是紫色的毒油,滾落在仿佛被火焰焦灼的咽喉,使得火燒得更旺了。鉆心的疼痛和冰冷的汗水澆蓋住他無力的身子,使他在床上動彈不得。
冷。他額前冒著汗,卻死命地扯住被子蓋在身上。他才發現自己昨天鞋都沒脫衣服都沒換就上床了,他本想繼續睡一會兒,可那喉嚨的疼痛和病殃殃的感覺化成了籠罩全身的清醒。他頓時感到口干舌燥,此前不曾留意過的水突然變得那樣可貴——可惜他的瓶裝水和果汁早已喝完,他必須要喝水,必須要下去找人要水——如果這個房間里沒有水的話。
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已經是在另一個城市了。不,這不是一座城,他想起昨夜推車人滿是皺紋的臉龐。這是一座監獄。
他坐起身,立即狠狠地咳嗽了幾聲,虛弱地環顧這個房間。不大的房間,不大的床,一扇長方形的窗陷嵌在右邊的墻上,漏出幾縷不真實的陽光。蒼白的墻壁痕干凈,在墻角還有一個小桌子和一張松木椅。他一下子就想起了自己的房間也是這樣的布局,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去想此時此刻的處境。才離開一天,他好像忽然記不起自己的城市了——或許是因為如今與過去竟是那樣相似。
他又咳嗽起來,想起自己喝水的迫切需求,便用雙手撐住床,站起來。他往前走了兩步,房門旁邊還有一個小房間,是廁所?吹綆院笏庞行〗獾哪铑^,好像是廁所這個形體壓抑著他的本能,使他必須要借助這個物體表現本能。上廁所的時候他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卻又難以描述。洗完手,他打開房門,才發現鑰匙一直插在房門外面。他有點擔心地回到屋里探了探行李箱里地錢包:還好,沒有人翻過。
走下樓梯,陳先生一眼就看到了昨天晚上的懷孕少女。日光下他終于看清了她的臉。那是一張很普通而年輕的臉,皮膚白皙卻沒有太多光澤。眼睛下的眼袋深邃而自然,仿佛本來就屬于那雙大眼一樣。
少女聽到了他的腳步聲,立即從座位上站起來,有些不自然地沖他點頭,眼里有些莫名奇妙的警惕。她穿著素白色的裙子,沒有任何花樣。陳先生努力擠出一個微笑,略微困難地開口:“請問,有水嗎?”
少女毫無反應,陳先生才想起她聽不懂他說話,強烈的絕望感彌漫開來,他只好做了幾個飲水的姿勢。少女看了他幾秒,似乎明白了,走進身后的一個小房間,過了幾秒鐘就接了一杯水出來。陳先生感激地接過水,一口氣飲盡,雖然喉嚨還是疼痛發燙,但比之前好了很多。他有點不好意思地看著挺著肚子的少女,說了聲謝謝。
她看著他,像是在努力理解他。他腦子有點發燒,想說話又沒法說,只好像個啞巴一樣筆畫起來。他用手指指自己的頭和喉嚨,臉部做出極其痛苦的表情,表示自己感冒發燒了。少女似乎看懂了他的手勢,加上他蒼白的面色,她轉身回到桌臺上,拿出紙筆,寫下了什么,遞給他。
紙上是用漂亮卻又有些奇怪的字體寫下的簡短的地址:浮士街269號陳先生疑惑了幾秒,就又見少女拿起了電話聽筒,說了一堆他聽不懂的話。
真是奇怪,明明文字一模一樣,這方言卻這么難懂。陳先生又想了一遍昨天就有的疑惑,那少女就遞給了他另一張紙,上面寫著,1, 400。陳先生對數字還是有些敏感,立即就意識到那應該是一晚的房費。他連忙從口袋里掏出錢包,數了四張百元給她,心里想這個小旅館竟然這么貴,看來要加快速度找到湯詩怡了,否則真的沒錢繼續在這座城市呆下去——不對,是這座監獄。
他神經質地抬頭環視,有點害怕地看了看周遭的環境,轉眼就看到大廳里的窗戶。他都忘了昨天推車人說的話了,他突然感到好像有一雙血紅色的眼睛正死死地盯著他,看著他的每一個動作,揶揄他的不自量力和孤小。他定睛看向窗外,窗外有些綠色的草木,淺藍色的天空里真的有一個尖細的塔狀建筑,似乎離這里很遠,卻仍依稀可見。
他正想問少女要筆問那座塔的情況,門就開了,一個穿著白色制服的男人走了進來。陳先生知道那是制服,卻又說不出那是哪種制服。因為那即不像他在自己城市里見過的保安服,又不同于昨天把守那與普通守衛軍人大同小異的衣著。
男人對少女說了幾句之后就把目光移至陳先生,接著,他對陳先生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手臂指向門外。陳先生看看少女,被一股不知從哪兒來的迫力推動著向男人所指的方向走出去。他走到外面,第一眼看到的是遠處的通天高塔,在其他所有差不多高度的房子中間突兀地聳立著。接著他就看見門口停了一輛白色出租車,除顏色以外跟他自己城市的出租車一模一樣。
他轉過身,看到男人和少女也都走了出來。原來那是出租車制服,還白色,這倒是挺新奇。他想著,就看見那司機為少女打開車門,待少女坐進去以后,看看他。他下意識鉆進車,看了一眼少女。少女面無表情,直直地看著前方。
陳先生沒有想到圓形城看起來與他所生活的那座城市會這樣相似。相似的馬路,相似的行人,相似的車輛,相似的樓房。唯一不同的是房屋普遍低矮的高度和中心隨時隨地都能看見的、也似乎被其觀察著的高塔。出租車開到某個紅綠燈停下的時候,他看到窗外的水果店,好似他公寓邊的水果攤,差點以為自己是回到了自己住的那條街。
他沒搞清楚自己為什么突然上了出租車,更不知道身邊的少女為什么還跟他一起出門,直到出租車停下的時候,他才恍然大悟。浮士街269號,浮士藥房。原來她是帶他買藥的。他不禁再次向旁邊的少女投以感激的神情,而她臉上依舊沒有任何特殊的表情,只是凝固著眉心,走出車子。
他跟著她走進藥房。這是一間中西合璧的藥鋪。左邊是西藥鋪,右邊是中藥抓藥坊。西藥鋪前沒人,而中藥坊柜臺后面站著一個身著白褂的矮小女藥劑師,抬眼看他們。
少女走上前對她說了幾句話,藥劑師便迅速地轉身拿了一包藥粉給她。少女給了她一張紙鈔,指指陳先生,又說了幾句。藥劑師從藥臺后方走向前,打量了一下陳先生,突然說:“你從外面來的?”
幾小時不說話也聽不懂人說話的陳先生被這一聲帶點奇怪口音的普通話嚇了一大跳,激動地回答道:“恩,我是來找人的,請問您看到過一個懷孕的年輕女人嗎?”
藥劑師的目光轉向少女。
“啊??我不是說她——我要找的是一個外地女人,懷孕六個月左右,身材中等。我找的是我的未婚妻!瓣愊壬絾栐郊。
藥劑師手里抓藥的動作停住了,滿是狐疑地看著陳先生。
“你說的人,如無意外,是我的顧客!彼巹⿴熞崎_目光,走到西藥房,翻找起盒裝藥。
“對不起,您說什么?您見過她?”陳先生不敢相信自己的運氣,連忙往前靠近她。
藥劑師背著身,在藥架上摸索了一會兒,抽出一個包裝得很好的藍色藥盒。
“這個,從現在起每四個小時吞一粒,第四粒的時候你的咳嗽和主要感冒癥狀就應該會消失!彼偠ǖ匕阉幒羞f給他,“一共兩百!
“可是——”他提高了聲音,卻突然好像被一種不可解釋的莫名的力量控制住了,藥劑師的聲音好像是一個權威,從高處打下來,枷鎖一般緊緊扣住他的。他用余光看到墻角窗外奶黃色陽光里的尖塔,因恐懼而顫抖。
他幾乎不由自己控制地從口袋里掏出錢包,把兩百元拿出來遞給藥劑師。她不聲不響地接過錢,嘴角幾乎有一絲壓抑著的、因為他的服從而表現出的得意。
“我不能告訴你顧客的信息!彼巹⿴熎沉搜鄞巴獾乃,“但你不妨跟著這位小姐去她要去的地方!
“跟著她?”陳先生質疑道,“她要去哪里?”
“不妨問她!彼巹⿴熣A苏Q。
“我不懂她的語言!
“我可以為你們翻譯!
陳先生沒怎么思考這段對話的邏輯問題就轉向少女問道:“你要去哪里?”
藥劑師用念經般地平淡地聲音說,少女輕快地回了幾個字,藥劑師再譯:“圓心塔!
“就是那個獄卒塔?”陳先生脫口而出,而藥劑師的臉部很明顯地因為這個詞而抽動了一下,但她平靜地回答道:“你說的那個詞我不明白,不能翻譯!
“獄卒?就是看守所有囚犯——”陳先生忽然意識到自己用囚犯這個詞是冒犯了這里的所有人,然后再更加恐懼地感到自己說的每個字都正被塔上方的“獄卒”聽見。他立即閉嘴,再次淪陷這座城里特殊的惶恐之中。
“文字和藥劑一樣,能救人也可致命!彼巹⿴熇洳欢〉卣f了一句。
還沒等陳先生把這句話輸入大腦琢磨一番,就聽得少女叫了一聲,對藥劑師說了一句話便立即轉身快步走了出去。陳先生動了動腳跟,無比迷惑地猶豫著,直到藥劑師那帶著毫無理由的權威的命令落在他耳根:“跟上她!
他遲疑了半秒,飛快地沖出了藥房。
少女腳步很小,走得卻很快,隆起的腹部也隨著步伐上下搖動。
陳先生跟在她身后,拋下身邊一晃而過的一個個街角。這座城市似乎此時才真正靠近他。他那雙已經沾上圓形城灰土的黑色皮鞋一步一步踏在平凡無奇的水泥地上,而街頭似乎越來越模糊的建筑像是在憑借那真實的質地貼近他的皮膚。圓心塔就在前方,他依然能在云層中看到塔頂,并且感到最高處那個神秘而恐怖的影子也離自己越來越近,而湯詩怡被三個月的時光面紗敷掩了的音容笑貌又清晰地出現在他的眼前,好像她從來就沒離去過一樣。他緊跟著少女,頭卻越來越昏,想到自己的身體時才又感覺到喉嚨的燒痛。他想到剛才藥劑師給的藥,立即邊走邊拆開藥盒,吞咽下一顆藥丸。
他起初沒什么感覺,接著就感到喉嚨比此前更加刺痛,甚至到了一種無法忍耐想要大聲尖叫的階段。他眼前的街道,車輛,行人更加模糊起來。前方的高塔也似乎隨著自己的目光扭曲變形,順著刺骨寒風折磨他的靈魂。死亡。
可也就只有短短的一秒,他就突然恢復了清醒,寒凍不再鉆機般深深擰向他的骨髓,甚至喉頭的火熱也突然停住了。他感到自己的雙腿仍然不停息地向前,白衣少女的背影還是離自己很近。他的咳嗽也消失了,一種痛快的清醒注入他的骨髓。
繼續向前,繼續向前。
陳先生越走越有力,周圍的城市風景卻似乎從一開始就沒有絲毫變化。一樣的房屋,一樣的道路,一樣的行人,一樣的行色匆匆。只是走了這么多路以后他漸漸地發現了些規律:這里路上的人不多,而幾乎所有的人穿的都是單色衣服。很多人與白衣少女一樣是一身白,有些一身綠,也有少數的人穿一身黃和一身紅。穿制服的工作人員也是一身一個顏色。陳先生還沒遇見有人穿一身黑色,于是覺得自己穿一身黑走在路上十分耀眼,盡管他自己似乎是唯一一個這么認為的——沒有人注意到他。
路面漸漸不平坦起來,地勢也逐漸遞高。陳先生差點一個趔趄摔下去,而前頭懷孕的少女平穩冷靜地往前走,空洞巨大地眼里似乎有說不清的堅定。路邊的房屋漸漸少了起來,路也越來越寬廣,到最后似乎成了一塊空曠的荒地。陳先生看到周圍雖然已是人煙稀少,但大多數人都穿著黃色和紅色套裝,穿白色的人反而越來越少。
有這么幾分鐘,他似乎完全忘記了正前方一直在視線里的圓心塔,思緒再次繞回湯詩怡離開他以前。這幾分鐘他似乎回憶起了以前很多重要的事,回憶完了,湯詩怡的臉他卻突然已經想不起。
緩過神來,他才發現眼前是少女的臉。她已經停下了。他定了定神,吃驚地看著她那空洞而憂郁的眼。她側過頭,陳先生也順著她的目光看——往前,然后不由自主地往上——
銀白金屬色的塔身,細長而冷峻,筆直地通向天空;塔頂在高度的切面口上,正好在陽光照耀的方向,金子一樣發光,蒼穹的灰藍卻在這番耀眼色彩里獰笑。陳先生突然覺得這好像不僅僅是圓形城的地軸,而是他一直以來想象中的那根支撐世界的地軸,整顆星球順之旋轉,毫無目的毫無意外毫無理由,守著不知從何而起的規律,繞出重復的歷史,轉過生存與死亡的無意義。
少女深呼吸,她的額頭冒出了虛汗,纖細的雙腿在寒風里打著顫。她閉上了眼,好像是要在屬于自己的黑暗世界里找到勇氣與氧氣,向前邁步。
陳先生跟著她繼續走向金屬塔底,越來越近——他漸漸看到塔身上有幾條線組成的長方形,再走近一點之后便意識到那是一扇門。他覺得自己雙腿又好像跟之前疲倦和病重的時候一樣開始發軟,心跳不斷加快。他來到這里不過十幾個鐘頭,卻好像被惡魔似的力量牢牢捕獲,被什么黑暗而荒謬的恐懼死死攫住。他想到前面就是整座城權力完整的匯集地,也想到可能就是他這回來這座城的主要目的地。這兩個想法令他害怕而興奮,整顆心被恐懼與希望填滿。
少女伸出顫抖著的右手,放在門上。金屬的門竟然是虛掩著的,一推就開了。他們一前一后地走了進去。塔里與外面幾乎一模一樣,純粹的金屬色,連地板也是完全一致的基調。一個沒有任何雜物和裝飾的巨大圓柱形空間,空氣也與外頭相似,附帶些黏擰的深秋寒冷——這里沒有任何暖氣的征兆。陳先生不由自主地抬頭看,只能看見刺眼的光亮在圓形的好像永遠到不了的塔口流瀉下來,好像這座塔根本沒有頂端,如果有,那就是整片天空。
陳先生完全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走,而他看到少女臉上一樣的迷茫時便猜測她與自己一樣,從沒來過這里也突然之間忘記了來這里的目的。此時,正前方一個門開了。陳先生有點驚訝自己剛才沒有看見這扇門——不,不僅是一扇門,那是一個電梯口。由于顏色與后面墻壁的金屬色完全一致,這電梯竟然鉆了三維空間的視覺忽略口,看上去幾乎是完全與后方墻壁在一個平面的透明機械。
門口走出一個身著淺黃色套裙的女人,衣服淡薄卻似乎完全沒有感覺到涼意。她相貌平凡并且一臉平坦,好像整座圓形城的道路。她不帶任何表情地開口:“甄選已經開始了!
“那??我,我還要上去嗎?”少女緊張地問。
陳先生沒有立即反應過來,但他正準備張口問的時候突然驚恐地發現他竟然聽懂了少女地提問——事實上,少女和黃衣女人說的都是那他一直沒法聽懂的方言!
“對不起??“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大廳里旋轉,“甄選???”
黃衣女人有些不屑地看了他一眼,但目光滑到他的衣服時她突然變了表情。
“您是城外人!彼龜嘌缘,“您在找人!
“您??您怎么知道?”陳先生喘不過氣來。
黃衣女人再觀察了他幾秒鐘,目光回到少女身上。
“是,請務必上塔。您是白色級?”她問,陳先生發現她的口型和他所理解到的話語不一致。她說的分明就是圓形城的方言,而他竟然聽得懂每個字。
“是!鄙倥樇t了紅說,同樣是方言,同樣能聽懂。
“那么請二位上塔!彼隽艘粋請的動作,示意她們上電梯。
“等等!”陳先生鼓起勇氣,“您怎么知道詩怡在這里?”
黃衣女人注視著他,輕輕呼出一口氣。
“您很快就會有答案!
電梯上升的時候,陳先生頭暈目眩。就像那個女人所說的,他強烈地感到答案似乎就在眼前,他卻因這不斷縮小的距離而更加焦慮。
“您,現在能聽得懂我說話?”他突然想起自己似乎可以與少女交流了,連忙問。
少女點點頭。
“我們為什么在這里?”他立即問。
“我??我必須要在這里,生下孩子??”她柔和而斷續著說。
“為什么?”
“我被選中作為白色級的代表,在這里參加甄選。這里被選中之后,我的孩子就永遠住在塔里!彼孟裨谡f一個對自己來說毫無痛癢的游戲規則。
“什么?”
“我的孩子就將統治這座城!
陳先生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到的——不,是他突然聽懂的這些。好像有什么恐怖的文字正在他的額前被書寫,被臨摹。
“什么是白色級?”
“我這樣的人,服務底層。綠色是有財產的人,黃色是圓心塔官方階級,紅色是城市貴族!鄙倥恼Z氣里完全沒有任何對自己低層階級的不滿或是尷尬。
“每個階級都有孕婦來這里參加甄選?”電梯還在不斷上升。
“恩,還有一個外來級,就是外城人!
陳先生感到大腦快要爆炸。他的邏輯層被所有這些與他在過去十幾個小時的認知完全吻合的線索壓得透不過氣來,好像密密麻麻的思考線都交織在了這座城市上空,熟悉的和不熟悉的,自由的和被囚禁的,統統轟亂地在土地上方炸開,像是在預告毀滅,占卜終結。
電梯停住了。陳先生知道自己渾身都是汗,同時被這瞬時的寂靜和陰冷澆滅了好奇。他開始盼望起兒童常有的幻覺,好像生硬地閉上眼后,什么不想要看到的就都會統統消失一樣。
門開了。刺眼的光令他真的睜不開眼,但他知道他的盼望不可能毀滅這個城市,更無法摧毀此時此刻。
待他的雙眼重新適應這高強度的日光,視線正前方已經出現了人影。他揉揉眼,慢慢地看清楚了。眼前擺著五張金屬椅子,一張椅子空著,另外四張坐著四個穿著不同顏色套裙的女人,紅色,黃色,綠色,還有黑色——
他的心重重地一落,胸腔劇烈地抽搐。
湯詩怡穿著黑色緊身裙,長發高貴地盤起,眼神如同那個少女般空洞地望著他。她的臉色有些慘白,單薄的嘴唇涂得鮮紅。他看到她的那一刻,她的眼里似乎閃過一道發亮的銀色。
“詩怡!”他叫起來,快步走上前靠近她,想要觸碰她卻突然被某種駭人的冷氣阻隔住了——陌生,那么陌生,那么不可觸碰。他看著她的眼睛:那閃過的是淚光。他的視線往下傾斜,他看到了她隆起的肚子。他不由得退了一步,環視了其他幾個女人,她們的腹部也以相似的弧度拱起,神情漠然而又帶些許得意,好像肚子里頭裝著的不是普通嬰兒,而是一個圓形宇宙。白衣少女也平靜無比地走到了最后空出地位置,坐下。她們圍成了一個圓形,正好把陳先生圍在中間。
“你——為什么?”他腦中千萬個疑惑都組成了一個問詞,拋向他在這個不真實的世界里唯一愛的人。
湯詩怡咬了咬下唇,看看其他人,開了口。
“請你做一個選擇!
“什么?”
“一個選擇!彼卣f,眼里巨大的空虛又回來了,“選擇我們中的一個,留在這里,生下孩子。
“你??什么?”
“你選擇一個人,帶她上樓到最高層的觀察室。她和她即將出生的孩子將永遠呆在這座塔里,而你就可以離開這座城!彼f得字正腔圓,好像是在讀一則法律。
“可是詩怡,你為什么在這里?我要選擇誰?為什么我選擇?為什么要永遠留在這里?”陳先生無法理解湯詩怡說的話。
她的眼角仿佛在顫抖,抬眼看了一眼上方的玻璃頂。上面還有一層,好像是一個完全的玻璃房頂,陽光染在上頭的屋子,使得下面的這個房間層也如此明媚。她從身后掏出一副藥——和少女在藥劑店拿的那副一樣。
“我們每人都會喝下這服藥,五分鐘后藥效會發作,你只能送一個人上去,上面有一份解藥。喝下解藥的人會提前分娩,而她的孩子將統治這座城!彼D了頓,“剩下的人,會連同孩子一起死去!
陳先生腦子里立即浮現出藥劑師那句話:“文字和藥劑一樣,能救人也可以致命!彼械綔娾倪@番話已經像毒藥一樣已經開始啃噬他的心。
“不??為什么?詩怡,我們現在可以離開!你們可以不服這藥!”他從沒這么激動過,他幾乎想上前搶過那幅藥。
可是他又停住了——他右邊的白衣少女默不作聲地打開了那幅藥,靜靜地倒入自己的嘴里。他忍不住叫了一聲,可是那幅藥已經入口了。其他幾個女人也紛紛打開手里的藥劑,張開嘴。他驚惶失措地想去攔住那些女人,卻被什么力量抵擋著沒法碰到她們——他失亂地轉過頭,卻看見湯詩怡苦笑著用手指擦拭嘴角的模樣。她手中的藥包已經空了。
“為什么?”他再也支撐不住,雙膝跪地,怔怔地看著這充裕陽光里的金屬顏色,一陣惡心。
“這是規則!彼牭剿卣f。
“你不是最憎恨規則?”他抬起頭幾乎是狂吼,“特別是荒謬的規則!你不是想要改變圓形城?你明知道它是監獄!你給我留下掛件就為了讓我來這里做選擇?你為什么要這么做?你知道你自己也是這獨裁的一部分!”
“有誰不是?”湯詩怡的平靜令陳先生更加絕望,“每一個人都是在助紂為虐,如果你一定要這么想!
她頓了頓,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頂上的房間。
“我也以為我是來改變它的!彼齽恿藙蛹t唇,“我知道今年圓形城正好需要更換統治人,我就來了。我以為我可以帶著孩子改變一座城,到最后卻發現自己只不過是一個人!
陳先生覺得這句話是那么熟悉。
“可是為什么你要把自己陷入這個監獄?沒法改變,你可以選擇離開!彼档土艘袅,他知道自己已經輸了。
“我不能離開!
“你是害怕那個統治人?”
“不!
“你不遵守規則會怎么樣?”
“不會怎么樣!
“那你為什么要喝毒藥?”
“因為我的生命與規則無法分離!
“你的生命和專制??”
“是規則!
她的聲音沉沉落下,像是在示意他停住這段對白。
“你還有兩分鐘!彼p聲說,眼里沒有恐懼,卻有一種難以辨析的興奮。
陳先生埋下頭,他不敢相信他那最珍視自由的未婚妻在用生命——兩個生命換一個監獄的秩序。他渾身顫抖,希望這一切是一個夢,雖說這十幾個鐘頭從一開始就仿佛是一個反對邏輯規律的噩夢。請讓我醒來吧。請醒來吧。
他一邊想一邊抬頭看其他幾個女人。她們臉上冰冷而毫無懼色的神情令他毛骨悚然。他看向白衣少女,她也一樣冷靜,只是那雙眼睛里除空洞以外的巨大的憂郁依然飄現著。他突然覺得她們都一樣,不論顏色,不分貴賤,都完全一樣。完全一樣。
他好像聽見了時間的聲音,甚至突然看見了時間的模樣——金屬質感的人工物品,像一個被完全物化的少年,又好似一個嘲諷世人卻病入膏肓的老者。他的目光回到他終于尋找到的愛人身上,再看向她腹部,似乎也看見了他的孩子在黑暗里的四肢。他不能把他們留在這里,他不能讓他的孩子統治這樣一座監獄,他不能用自己的血液編織這張蛛網般密集恐怖的體系。
他看向那個少女,也許可以選擇她——不對。如果他不選擇湯詩怡,他就不應該選擇任何人。他為什么要為監獄選擇獄卒?他憑什么要代表這座城?
他感到時間慢慢地被什么人從空氣中抽走了,仿佛要把整個空間變成真空世界。他幾乎要窒息:他知道選擇的時間快到了。他忍不住再看了一眼湯詩怡,看著她的面無表情,想起她曾經的熱情。他看到她身體里那幼小的四肢,還有努力想要呼吸,想要生存的嘴鼻。他感到淚水已經浸滿了他的眼眶,他知道他已經無能為力。
這不過是一座城。
他伸出手,拉住湯詩怡,走上頂層的玻璃房。忽然,他覺得他腳下的城市和塔樓都消失了——他再也看不見這座城市了。
你,也不過是一個人。
在火車上醒來的時候,窗外已是暮色時分。不斷后退的光禿了的樹枝勾勒出一串串陽光的余暉符號,金色的時空肆意地綻放希望。
陳先生扭扭頭,頸脖因長時間側靠骯臟的車窗而劇烈疼痛起來。熟悉的無力感再次涌入他的四肢,他有些木然地看著窗外——火車已經快到他的城市了,他快要回到他的城。
他突然一怔,發現前面正坐了一個男人。年紀偏大,頭戴一頂灰色絨帽。
“你從圓形城回來了?”他帶著笑意道。
陳先生怔怔地望著他,說不出一句話。
“你找到要找的人了嗎?”
陳先生默不作聲,他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能想。
“每一回換統治人,他們都會找到一個外城女人,而每一次都會有一個外城男人去找她,但每一次她都會留下!彼卣f,“監視著圓形城的從來都是外城人!
陳先生睜大了眼睛。他多想說點什么,到了嘴邊都生硬地哽咽住了。他想起那座仿若巴別塔般在里面沒有語言分別的塔,仿佛又看到了塔尖的那雙時時凝視著世人的眼睛——他自己的眼睛。
火車慢慢減速。他已經看得見自己最熟悉的城市火車站頭了。他默默地拿起箱子,上面暗紅色的圓形掛件自然地搖擺。他站起身,看了一眼火車上的男人,走到了車門口;疖囃7了,車門打開的一瞬間,他知道自己又回來了。
回來了,就好像從來沒有離開過一樣。
顧文艷
2012年8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