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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池上:在長樂鎮
                      來源:浙江文學院 | 時間:2017年11月29日

                        文/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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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在唐小糖的對面放上一面落地鏡,那么唐小糖就能瞥見自己半倚在木窗框上往下望的模樣,像極了老底子流行畫報上的女明星。這些女明星一律大眼睛,長睫毛,略帶輕佻地站在那里,似笑非笑。唐小糖的眼睛,如果仔細去看,其實是不大的,但幾乎所有看到過她的人都把那張臉幻化成了那雙眼睛。那是雙杏仁眼,唐小糖不說話的時候,總是半睜半閉的,就好比現在。這樣一來,唐小糖留給人的印象就顯得迷離而深邃了,唐小糖就像一只貓。

                        長樂鎮上的人對于這只貓知之甚少。所知道的也不過就是唐小糖是個外鄉人,后來嫁給了鎮上一個叫郭一鳴的男人。唐小糖不太愛講話,不太愛講話的唐小糖在自己和鎮上的人之間劃上了一條線,這條線使得她可以很安靜地站在木窗框旁看外邊的馬路,不用擔心底下突然冒出個人來同她牽扯東家長、西家短;或者很安靜地走完鎮上所有的小路,即使迎面碰上個所謂的熟人,也就是點一下頭的功夫。

                        這種安靜同她過去的工作很不相稱。有一段時間,唐小糖曾在鎮上的供銷社里賣衣服。供銷社雖還叫供銷社,但早就讓人給承包了,因此,所有衣服的銷量是要唐小糖她們做出來的。郭一鳴不止一次問過唐小糖,就你這樣不吆喝,不拉客的,也能賣動衣服?唐小糖就用她那半睜半閉的眼睛盯著郭一鳴,唐小糖心里想的是,賣不動或賣得動有什么關系呢?她不過是想找點事情做,好打發余下的一大筆時間?墒,唐小糖什么也沒說。

                        郭一鳴很快便發現自己錯了。唐小糖不但做的很好,甚至游刃有余。剛開始是路過的幾個女人發現了新站在柜臺邊的唐小糖,當時,唐小糖披著一件藍黑格的呢子大衣,呢子大衣讓本來有些慵懶的唐小糖多了幾分英氣。唐小糖聽到了女人們嘰嘰喳喳的聲音,她們在問她,大衣是不是呢料子的?哪里買的?她們還在問,可不可以讓她們也穿一下試試的。唐小糖看著像麻雀一樣雀躍的女人們,說,在杭州買的。女人們懊喪的表情一下就上來了,杭州啊,那太遠了。另一個女人也嘟囔道,杭州的東西很貴的。事實上,杭州的東西是不貴的,鎮上的很多東西都是從杭州的小商品市場里批發來的,提高價格,再賣給這里的人,杭州的東西又怎么會貴呢?不過,從鎮上到杭州要4個小時的車程,再加上來回的花銷,還不如去近一點的余杭,余杭也有批發市場,也有百貨大樓,比杭州小的多的百貨大樓。就是唐小糖自己來鎮上快四年了,也只去過一次杭州,那還是和郭一鳴談戀愛的時候,郭一鳴去杭州出差,她也跟去了。也就是那次,郭一鳴破天荒給她買了件禮物,說是當結婚送給她的,也就是這件藍黑格的呢子大衣。

                        如果不是供銷社的陳經理發現了唐小糖這塊好料子,那么,唐小糖可能是會賣不出一件衣裳,然后,灰溜溜地被趕回家。但那天的情景恰好叫陳經理撞見了,陳經理剛從外頭回來,他看到了一個宛若上海女人的女人站在他的店里。在陳經理很小的時候曾看到過這種女人,她們被裝在了一個個黑白屏幕里,燙著長波浪卷,穿著考究的呢子或是貂皮大衣,招搖地在街上晃來晃去,她們似乎是飄渺的,虛幻的,和他永遠都不會有任何交集。他就這樣直愣愣地看著這個叫唐小糖的新來的女人,看她被三四個女人圍著,她們在問她,你這件衣服是哪里買的?

                        等女人們散去后,陳經理對唐小糖說,唐小糖,你其實應該做模特的,你要是做模特,一定會是頂頂美的模特。后來,唐小糖就真的成了供銷社的模特。她不用說話,只要把樣品往身上一穿,鎮上的好多女人便會往供銷社里看一看,這一看,就再也不能空著手回家了。唐小糖變得忙碌起來,她總是不停地換裝,供銷社的衣服現在都從杭州東站小商品市場直接進過來。昨天,她還是清新的、溫婉的少婦,今天就又在緊身衣的包裹下,成為了一個風情萬種、挑逗男人欲望的女人。鎮上于是流傳開一句話,唐小糖穿著新衣服,就輕輕松松把錢給掙了。

                        陳經理的日子也變得忙碌起來,他在日光燈底下不停地點錢,他總是會抽出其中的幾張,塞給唐小糖,小糖,這個月你的獎金。唐小糖便接過把那幾張錢,用有些生硬的語氣說聲,好的,經理。陳經理的神經就不自主地抖那么一下,陳經理想,唐小糖好像不應該用這種語氣對自己說話的,至少在拿錢的時候不應該。該有什么語氣呢?陳經理后來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但是他想,如果唐小糖能那么嗲一下,肯定會是只狐貍精。陳經理這才明白,自己是希望唐小糖朝自己嗲一下的?商菩√瞧秽,因此唐小糖就不像狐貍精了,頂多是只貓,一只讓人喜歡了又不敢接近的貓。

                        陳經理在思考這些問題的時候并不知道,他所臆想的這只貓就坐在家中的那把椅子上,把票子一張一張地拿出來,又一張一張地放在一個信封里。信封有點厚了,唐小糖把信封合上,再放到抽屜里。在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它們只是一沓印上了花紋的紙,與她并無多大關系。在去供銷社上班前,家里的日常開銷都是郭一鳴一個人供的。郭一鳴的收入在鎮上稱不上頂尖,但也中等偏上,因此生活還算寬裕。過去,唐小糖還會向郭一鳴要部分零用錢,那是她用來買幾件衣服,或幾樣配飾的。郭一鳴有時便會說上她幾句,郭一鳴說的是,過日子,其實是不需要那么多的衣服的。唐小糖便用她那半睜半閉的眼睛瞟窗外,唐小糖想,過日子也許是不需要那么多的衣服的?墒,不買衣服的日子,還可以做些什么呢?所以,郭一鳴說歸說,唐小糖照舊買。

                        直至去了供銷社,唐小糖的買衣服生涯才告一段落。唐小糖變得每天都有新衣服穿,每天都很忙碌很忙碌,但這種忙碌并沒有使她快樂多少。在一次次地脫上又脫下中,唐小糖突然覺得自己真的成了擺設在柜臺里的人造模特。所以,當郭一鳴告訴她家里的生活費仍舊用他的時,唐小糖就把錢一張一張地裝進一個信封,然后再塵封進抽屜,就像是塵封一段無人問津的歷史。唐小糖想,自己大概是不需要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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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唐小糖迷戀上了家門口的那條馬路。她總是把半個身子倚在那木制的窗框上,從她所在的二樓往外張望,可以看到許多裝著貨物的大貨車、卡車、面包車,乃至拖拉機碾壓過搖搖晃晃的長樂橋,再開向遠方。

                        長樂橋已經很老了,唐小糖還記得她第一次踏上這座橋時,腳下是跳躍的冒著泡的溪水,兩岸邊,蘆葦正在瘋長。一輛接一輛的貨車正從她背后駛過,揚起一串灰塵,呼嘯著離開。唐小糖就站在漫天飛揚的灰塵里,她想,自己一定是喜歡上了這里,這個和老家截然不同的充滿了喧嘩與騷動的小鎮。

                        唐小糖的老家在諸暨,整個村子方圓500里都被一個叫白塔湖的湖水給包圍了。白塔湖的水很清,村子里的人就在水里養魚、養蝦,養珍珠,唐小糖家就承包了一片水域,用來養魚。村里的人幾乎都會劃船,船是石頭做的,劃起槳來很費力。在白塔湖里劃槳、養魚的唐小糖就想,這是個多么靜謐的村莊啊,靜謐得連船槳劃過了的水都是悄無聲息的。在這樣的靜謐里,唐小糖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在一個白塔湖里的魚兒發瘋似的產卵的季節里,唐小糖背上了行囊,對家里人說,她要走了,去很遙遠的遠方。唐小糖說的遠方,其實是在北京,唐小糖的一個表姐在那里打拼,據說她賺了老多老多的錢,過上了白塔湖村里人怎么也想象不出來的生活。唐小糖想要去投奔她。

                        想去遙遠的遠方的唐小糖卻在途徑的小鎮上留了下來。從地圖上看,長樂鎮距離白塔湖不過才半只螞蟻的距離,它們都隸屬于浙江,坐上大巴車,也不過兩天的時間。如果不是因為唐小糖路過長樂鎮的時候,恰好接到了那個電話,唐小糖怎么都不可能留下來。電話是從家里打來的,他們告訴唐小糖,她在北京的表姐被抓了,唐小糖這才曉得讓表姐做的那個行當叫坐臺。

                        唐小糖一下就變得無處可去了,當然,她也可以回家。但是,唐小糖不想回家。然后,漫無目的的唐小糖就從大巴車上下來,她看到了一座舊得不能再舊的橋。橋上,無數的大型貨車正飛馳而過,一輛接著一輛。唐小糖忽然就喜歡上了這個小鎮,她想,自己算不算是這些貨車的其中一員呢?這樣想的唐小糖就在長樂鎮留了下來,就像停泊在了一個令她安心的驛站。

                        很久以后,那是在唐小糖嫁給了郭一鳴后了,有一回,唐小糖仍像過去那樣注視著樓底下的那條馬路。很多;覊m滾落到了貨車輪子底下,很多;覊m彌漫在了樓底下的柏油馬路上,又有很多;覊m飄浮到了二樓的木頭窗框上,像微型的皮影戲在唐小糖的跟前跳動。唐小糖很想伸手去抓他們,然后,她聽到了郭一鳴的聲音,郭一鳴在問她,唐小糖,你吃灰塵吃得還不夠?

                        唐小糖沒有理會他。唐小糖想,灰塵有什么不好的,想飛的時候就飛,想落的時候就落,了無牽掛,做人有時候還不如灰塵。但唐小糖什么也沒說。也就是那時候,唐小糖突然發覺,長樂鎮其實同她呆了二十年的那個白塔湖村沒什么不同。鎮上的人說的還是那些話,誰誰誰家的孩子考上大學了,誰誰誰家的女兒嫁人了,最多是方言上略微有些區別;做的也無非是那些事,男人在外頭賺錢,女人在家里帶孩子,只不過長樂鎮沒有湖,長樂鎮上的人主要靠種田、種茶葉。就連那些她曾經為之駐足的貨車,也與這個鎮子無半點牽連。它們在樓底下的這條馬路上來來往往,匆匆而過,誰也沒有為這個鎮子停留片刻。唐小糖變得沉默了,她把窗子合上,就像臨街的其他住戶那樣,他們和郭一鳴一樣,討厭汽車喧囂的聲音,也討厭漫天揮灑的灰塵。然后,不再看窗外的唐小糖開始出入供銷社,干起了一個叫模特的行當。

                        不過現在,唐小糖已經從供銷社辭職了一陣子,并又重拾起了她的嗜好。眼下正是仲夏,天變得澈藍而寬闊,透過窗戶,唐小糖能望見長樂橋下淺淺的溪水。溪水流得緩慢,無力地穿過大小不一的石頭。橋的那頭有很多家店鋪,理發店、雜貨店,阿凱的修理行就在其中。唐小糖瞇起眼睛,努力地想要看看最那頭的阿凱修理行的店門有沒有開。她瞇了半天,終于確定門是關著的。她有些失望,又看了一眼坐在寫字臺前的郭一鳴,說,我要去菜場買點菜。郭一鳴在寫一篇論文,他頭也沒抬一下,郭一鳴說,好的,順便買點鯽魚回來,菜場的頭一家,他那里的鯽魚好,從余杭現運來的。唐小糖就去廚房里拿袋子,唐小糖拿袋子的時候,腦子里閃過一個念頭,在郭一鳴的心里,自己是不是還不如一篇論文?郭一鳴的嘴里從來都是論文啦、業績啦。但只要郭一鳴稍微敏感一點,那么她是不是就不可能去菜場買菜,當然也就不可能見到阿凱。這么一想,唐小糖的步子就變得輕盈起來,她走得很快,差不多是小跑著前進的。熱風吹過她的亮黃色碎花裙,裙擺被風吹得飄了起來,她感覺自己像是在飛。

                        唐小糖到達阿凱修理行時,修理行的卷閘門已經開了,幾輛摩托車橫七豎八地停著,輪胎、零件、螺絲刀隨處可見。唐小糖在空檔中穿梭,很快就來到了阿凱的背后。阿凱,她喚道。阿凱正端著個塑料盆接水,一回頭,水盆里的水便濺了一地。唐小糖接過水盆,看到阿凱浮腫的下眼圈。昨天又通宵了吧。阿凱嗯了一聲,把話題支開了。你今天怎么來了?他不在家?在家,唐小糖說得很輕。那你還來?阿凱說著朝店門口瞄了一眼,除了店門口孤零零立著的梧桐和梧桐樹上剛捕捉到一點熱氣正放聲嘶喊的蟬外,什么也沒有。放心吧,我進來前就看過了,沒人。阿凱卻仍起身去關門,一瞬間,卷閘拉下的巨大的聲響蓋過了鋪天蓋地的蟬叫,修理店倏地暗了下來,他們在一片昏暗中摟抱、親吻。阿凱的舌尖肆意地咬著她的嘴唇、臉頰乃至脖頸,唐小糖能聽到他粗重的呼吸聲,像某種熱浪后的輕撫在她的每一寸肌膚上。然后,呼吸聲漸漸趨于平緩,昏暗中,唐小糖聽到阿凱對自己說,他得干活了,有兩輛車中午就要過來提。阿凱說著去開白熾燈,燈光照得唐小糖更熱了,她這才發覺自己全身都是汗涔涔的。她把店里的電風扇調到了最大檔,再坐到修理行的一角,看阿凱修車。

                        阿凱也熱壞了,阿凱索性脫掉汗衫,對著電風扇使勁吹,但汗液仍不斷地從他的胸前滲出來,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汗漬使得阿凱的皮膚看上去泛了層光,是那種很健康的小麥色的光。唐小糖看到阿凱結實的胸脯起起伏伏,他一會兒低頭去拆輪胎,一會兒擰緊螺絲,她就這樣貪婪地享受著她一個人才能享受的畫面,直到實在不能再呆下去了,她才起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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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小糖是拎著一條小鯽魚趕回家的。鎮上的菜場收攤收得很早,往往還沒到中午,菜場就變得空蕩蕩了。唐小糖到菜場時,差不多就是那種情形。她看到頭一家賣魚的女人正在往外倒水,魚基本賣光了,只剩下一條手掌大的魚,在水里孤獨地游著。這種魚一看就是被挑剩的,但女人卻說,不要看這條魚小,筋骨是絕對好的,你看看,游得多少起勁。魚好像聽懂女人的話似的,又搖擺著兜轉了一圈。唐小糖便把它買了下來,她琢磨著,有總比沒有的好。

                        回到家,郭一鳴已經在煲湯了。郭一鳴很會煲湯,家里還有個他專門從市場里淘來的煲湯用的瓦罐。往瓦罐里裝上食材,先旺火煮沸,再文火慢煨,這般做法誰都曉得,但每每就會在慢煨的當口上失卻了耐心。但郭一鳴不會,他能一直守在煤氣灶旁,看著瓦罐里的水沸騰,再緩緩呈現出乳白色,然后,湯底特有的香氣在整個家中四溢開來。唐小糖后來回想,郭一鳴在煲湯上所顯出的耐力是不是也同他的工作有關?

                        郭一鳴是鎮上的婦科醫生。唐小糖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見他,他戴一副金絲框眼鏡,金絲框眼鏡把他本就白皙的臉映襯得更加白嫩了。唐小糖覺得郭一鳴不像個醫生,特別是婦科醫生,郭一鳴更像是從古代穿越來的白面書生。所以,當郭一鳴問她哪里不舒服時,她就敷衍著說了句,痛經。唐小糖確實有痛經,每個月的那幾天,她都覺得下身脹鼓鼓地直發墜。幾句話后,郭一鳴給她開了個藥方,又叮囑她過段時間再來看看。她接過,匆匆結束了就診。唐小糖盤算著先吃點藥試試,下回再換個醫生,沒想到,藥效竟出奇的好。唐小糖從此就成了郭一鳴的?,郭一鳴說,唐小糖,你應該多吃點益氣的東西,比如紅棗、山藥都是很好的。唐小糖點點頭。郭一鳴又說,唐小糖,你紅糖、蜂蜜有沒有的?備點,來例假的時候好吃。唐小糖的心就被一種叫紅糖和蜂蜜的東西包裹了,唐小糖想,同這個男人在一起,自己是不是就不用擔心婦科疾病了?

                        唐小糖猜中了一半。結婚以后,唐小糖發現,婦科大夫郭一鳴能治好她的痛經,卻治不好她的心。她瞥了眼桌子上的玻璃杯,杯子里盛了大半杯白開水。水是郭一鳴倒的,每天起床后,郭一鳴都會給自己和她倒上一杯。白開水解毒,早上空腹喝效果最好,他總是這樣說?晒圾Q從來沒問過她愛不愛喝白開水,這寡淡無味、一成不變的白開水。他甚至不知道每天一等他去上班,她就把水給倒了。

                        此刻,白開水仍靜靜地呆在玻璃杯子里,唐小糖就朝著白開水嘆了口氣。然后,她聽到郭一鳴的腳步聲,郭一鳴端著瓦罐出來了。是鯽魚煲豆腐。鯽魚的肚子并未露出,倒是頭和尾巴兩端在奶白色的湯中翹起,有些扎眼。魚是少許煎過的,因而表皮泛上了一層金屬色,豆腐大部分都沉下去了,只幾塊浮在上頭,伴著零星的蔥花。我剛剛出去了,順道就買了條。郭一鳴說道。是條大魚,唐小糖注意到,比她買的足足大了一倍。唐小糖把塑料袋打開,袋子里的水裝得本來就不多,一路上又灑掉了點,那條瘦不拉幾的魚就在半干涸的塑料袋子里亂蹦亂跳。我去晚了,只買到這條。唐小糖有些心虛,腦袋里胡亂地思忖著,如果郭一鳴問她去了哪里,她該怎么回答。但郭一鳴什么也沒問。這魚真小,她更像是在跟自己解釋,反正也不吃了,不如先養起來。唐小糖轉身去拿塑料盆,又灌上水,鯽魚進了水里,顛了幾下,隨即安靜了。

                        他們開始吃飯,彼此再無對話。唐小糖夾了塊魚肉,嚼了幾口,仍舊沒多少胃口。唐小糖便想,人一旦沒了心情,就是吃上山珍海味也是無味的。他們就這樣靜靜地吃完這頓飯,然后,唐小糖開始收拾碗筷。她把臟碗一個一個地疊起來,又去收那兩雙筷子。突然,毫無征兆的,她收筷子的手停在了半空。在一片靜默里,唐小糖問郭一鳴,你到底喜不喜歡我?郭一鳴正在看報紙,他架了下金絲眼鏡,反問道,這有意思嗎?房間再次靜了下來,是比之前更甚的那種靜默。唐小糖擰開水龍頭,從水龍頭里流出白花花的水,漫過了那幾只疊起來的碗,又漫過了不銹鋼水槽。在似乎永無休止的嘩嘩聲中,唐小糖的眼前浮現出那張輪廓分明的臉,赤膊的阿凱像某只雄壯的動物壓在她的上頭。在一次次的交媾中,唐小糖聽到阿凱低沉而有力的吶喊:“我愛你,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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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小糖和阿凱是在去年冬天認識的。那時,唐小糖還是供銷社的模特。某個下午,她無意間發現內褲上多了幾絲褐色的滑兮兮的東西,她以為快來月經了,并沒在意。沒想到這東西一流就流了十來天,且每天都只流一點點。唐小糖開始慌起來,她跟陳經理請了假,去醫院找郭一鳴。郭一鳴想了想,對唐小糖說,可能是先兆流產。半個多小時后,郭一鳴的猜測得到了證實。在遍布一串串密密麻麻符號的檢查報告中,唐小糖看到兩個向下的箭頭標識,上面分別寫著孕酮和HCG。

                        簡單地說,就是雌激素不夠。當然,郭一鳴頓了頓,道,也有可能是孩子本來就不好。你看,這個HCG就好比是孩子的細胞在不斷地分裂,分得越快,也就代表孩子長得越健康。反過來,孩子就可能會是死胎、畸形。郭一鳴更像是分析師,而不是孩子的父親,唐小糖想,醫生做久了,大概是會麻木的。她聽累了,就打岔道,還有希望嗎?這不好說,如果孩子本身好,孕酮上去了,HCG也會跟上去,但如果本身不好……郭一鳴看到唐小糖的眉頭蹙了下,沒有說下去。

                        那個下午,唐小糖堅持一個人回家。郭一鳴說,等我下班,我陪你回去,但唐小糖沒有等他。她獨自走出醫院,穿過長樂橋,進了供銷社,對著陳經理說她要辭職。陳經理正站在柜臺邊同人聊天,他的笑容就僵在了那里。然后,唐小糖就聽到陳經理沒完沒了的絮叨。陳經理說,唐小糖,你不可以走的。你走了,我生意還怎么做?陳經理又說,你是不是嫌錢少,如果你嫌錢少的話,我可以再加你的。唐小糖就笑起來,咯吱吱,咯吱吱,唐小糖覺得自己從來沒笑得那么痛快過。她終于笑夠了,半瞇起雙眼對著一臉詫異的陳經理,我不要錢,我不要錢的。你要是真想給我的話,就給我那條裙子吧。唐小糖指了指右前方的柜臺,順著她指的方向,陳經理看到了一條亮黃色的碎花連衣裙,是新到的貨,連包裝袋都還沒來得及拆。很多年以后,即便陳經理已不再是陳經理,而是別人口中的陳董,他把供銷社變成了鎮上第一家超市,又在鎮上新開了更大、更好的百貨大樓,他也依然沒有忘記這個有著一雙杏仁眼的女人的背影,娉娉婷婷,像一只蝴蝶消失在供銷社門前的那條柏油馬路上。陳經理想,唐小糖一定是只蝴蝶,一只有著碎花紋的亮黃色蝴蝶。

                        唐小糖開始整日整夜地躺在床上。郭一鳴會在中午抽空回來給她弄飯菜,有時他親自燒制,有時則是醫院食堂的大鍋飯。除了吃飯時,唐小糖會從床上爬起,其余時刻,她就一直躺著,躺得她的腰板都快斷了。唐小糖還吃一種叫黃體酮的藥,郭一鳴告訴她,如果一段時間后孕酮沒有增加,就改用針劑。她想,打針就打針吧,只要能保住孩子。唐小糖將交叉的雙手輕輕按在肚子上,她能感受到光滑的肌膚,還有伴著呼吸的均勻的起伏。某種奇特的感覺便涌了上來,盡管她什么也沒感覺到,但某個生命確實扎根在她的肚子里了。之后,這個生命會不斷分裂、長大,直至與她剝離。唐小糖突然有些感動,為自己,也為肚子里的這個孩子。她想,這是她的孩子,是屬于她的,唐小糖原本波瀾不驚的日子忽然就變得蕩漾了。

                        唐小糖在床上躺了近一個月,打針、吃藥,孩子終究還是沒能保住。B超檢查出孩子的心跳已經沒了,而且B超室的醫生告訴她,由于她的子宮壁很薄,恐怕很難再懷上孩子。孩子總會有的。從醫院回來,郭一鳴安慰道。他以為她會哭得稀里嘩啦,沒想到,唐小糖只說了句,我餓了。郭一鳴就給她去燒飯、做菜,然后,唐小糖爬起來,吃了一碗又一碗。郭一鳴說,唐小糖,你不要這樣,你想哭就哭好了。唐小糖卻說,孩子已經沒了,哭又有什么用呢?

                        唐小糖的時間變得冗長起來。每天,她都看著太陽透過木制窗戶,斜斜地射到她的床上。她就坐在床鋪邊,看著那些太陽光,還有太陽光里自己斑駁的影子。她邊看邊想,這是一個多么孤獨的影子。她還想到,她頭一次來到這個鎮上的時候,她年輕而驕傲的臉,現在已經模糊不清了。更多的時候,唐小糖就對著窗戶外的馬路發呆。一輛卡車過去了,又一輛卡車過去了,好像永遠也開不完?商菩√乔宄,這些都不過是假象,只有到夜半時分,長樂鎮才顯露出他的真面目來。整條馬路空蕩蕩的,白天飛奔過的卡車早已停在了別的地方。唐小糖就想,這是一條同她一樣孤寂的馬路,鋪在一個同她一樣孤寂的小鎮上。

                        唐小糖重新迷戀上了這條馬路,她不厭其煩地趴在木制窗戶上朝下望,白天望完了,晚上再望。有天晚上,郭一鳴值夜班,毫無睡意的唐小糖聽到從空蕩蕩的馬路上傳來的劇烈的轟鳴聲,是改裝過的那種馬達,由遠及近。路燈下,一輛火紅火紅的摩托車疾馳而過。摩托車上的男人弓著腰,下半身立起,風吹亂了他及肩長的火紅色頭發,那些火紅色的發絲就在他臉旁胡亂地飛舞,以至于除了昏黃的燈光映照下的他那古銅色的側臉,她什么也沒看清。摩托車開了很遠以后,唐小糖還呆呆地杵在那里,她想,那是個多么躍動的顏色啊,躍動得仿佛是在燃燒他的生命。

                        在漫長的冬天快要結束的當口,唐小糖有了件可做的事,她靠在二樓的木制窗口上,等待一個騎著火紅色摩托車的男人的出現。她看到男人從樓底下的馬路飛奔而過,又匆匆離去,然后在橋的最那頭的一家店鋪外停下。唐小糖的目光就隨著男人在那家店鋪進進出出,她看到男人進去了,旋即又出來了,手里多了個扳手,他在修一輛黑漆漆的摩托車。唐小糖的神經便像發燒似的顫動起來,她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對自己說,我要去看看,看看那個像風一樣的男人。

                        唐小糖換好衣服,出了門。冬日里和煦的陽光涂在她的臉上、頭發上,以及那身藍黑格的呢子大衣上,一種久違了的溫暖讓她有點想哭。她穿過長樂橋,經過一家家店鋪,最后在最那頭的店鋪門口停下,她看到店門口新漆的幾個火紅色的大字“阿凱修理行”。唐小糖在心里默念了一回,又折回去。陽光依舊和煦,在溫熱的陽光下,唐小糖用一枚釘子猛扎她那輛亮黃色自行車的輪胎。破了洞的輪胎立馬就癟了,唐小糖就拖著這輛破車,穿過長樂橋,來到了阿凱修理行。她用她那雙杏仁眼盯著阿凱,問道,能不能修下她的自行車?阿凱想了會,說,可以的。

                        那天下午,阿凱花了很長時間幫唐小糖修車。阿凱的手不停地忙活著,拔釘子、補胎,再固定。終于補好了,阿凱把自行車推到唐小糖面前,他拍了拍車上的坐墩說,這下絕對沒問題了。阿凱的眼睛卻在唐小糖胸前停了下來,透過藍黑格的呢子大衣,阿凱看到里面的兩只小兔子正在急遽地跳動。唐小糖沒有躲開,她盯了阿凱好長時間,然后長吁了一口氣,說,我是有老公的。阿凱說,那又能代表什么呢?唐小糖想,阿凱是對的。

                        5

                        不久以后,唐小糖發現,阿凱修理行其實是不修自行車的。修理行只修摩托車、汽車,或者幫一些發燒友級的玩家改裝車輛內部的裝置。阿凱自己就是個發燒友,他換過的摩托車不下十來輛,現在這輛火紅色的摩托車也是改過又改才形成的。唐小糖就想,那輛自行車當真是他們的定情信物了。她把自行車擦得蹭蹭亮,在好多個郭一鳴值夜班的晚上,她就騎著自行車一趟趟地奔波在橋這頭和橋那頭。

                        和阿凱在一起的夜晚總是過得特別快。有時,阿凱會帶唐小糖去鎮上的錄像廳。錄像廳不大,也就七八十平方。唐小糖從前只去過鎮上的那家電影院,椅子很老了,是那種木板椅,幾個男人和女人的影像在長方形的屏幕上晃來晃去,她就坐在木椅子上看,直到郭一鳴有節奏的呼嚕聲響起,她才決心推醒他,并轉身離開。從那以后,唐小糖就再也沒去看過電影。但是錄像廳不同,盡管從設施上看,并不比電影院高檔到哪兒去。但是每每走進這兒,就會有一種莫名的悸動。首先是廳里的燈光很暗,除了大屏幕上放映的那丁點兒光線,錄像廳里幾乎沒有別的燈光。唐小糖注意到,即便是散場了,錄像廳里也不點燈。所有人都摸著黑進來,又摸著黑出去,誰也不看屏幕上播放的內容。有一回,唐小糖仔細看了下屏幕上的畫面,是個豐腴的女人,女人的上半身裸露在那里,能清楚地看到她那兩個圓潤的奶子,唐小糖的臉就有些發燙。阿凱卻說,這種東西是給光棍們看的。唐小糖曉得她說的光棍,就坐在錄像廳的前幾排,一般是三五個男人一齊過來,看到某些暴露的部分,就群體性地噓上幾聲。但像唐小糖他們這樣的則不同,通常都坐在后面的小包廂里,說是包廂,其實也就是隔了幾塊木板。但這么一來,彼此就顯得私密了,誰也管不著誰。有時,阿凱和唐小糖正進行著,唐小糖就聽到從隔壁傳來的咿咿呀呀聲,像是某種挑釁。唐小糖便顧不得那么多了,她對阿凱說,再用力點啊,再用力點啊,她開始叫起來,她的整個身體都像要被阿凱搖散架了,也就在這時,她感覺體內的某種東西正在一瀉而下。后來,她聽到阿凱摟著她的細腰肢說,唐小糖,你怎么那么會叫的。你上輩子一定是只貓,一只天天都在發情的野貓。

                        更多的時候,唐小糖會去看阿凱賽車。賽車的地點在鎮子外的一條小路上,這是個很長的斜坡,坡度又陡,快到終點時,會有一個驟然急轉的拐彎。唐小糖還記得她頭一次去看賽車,老遠就看見一群人,大多是男人,頭發染上了黃色、栗色,也有挑染成藍色的,有幾個男人還戴著耳釘,立在摩托車旁。還有幾個女的,一看就知道還在上學的年齡,也不管天氣有多冷,一律穿著迷你裙,綁一根馬尾辮,她們是來充當啦啦隊的。唐小糖和阿凱走過去的時候,她聽到其中一個男人朝她吹起了口哨,阿凱白了他一眼,說,想都別想。唐小糖的手就緊緊拽住阿凱的胳膊,幸好,他壯實的胳膊讓她有了些安全感。其實,唐小糖更擔心自己會被認出來,她怕有人會沖著她喊,你是不是婦科大夫郭一鳴的老婆?

                        事實證明唐小糖的擔心是多余的,誰也沒有認出她來。先是馬達發動的聲音,緊接著是人群,人群鬧哄哄的,跟著摩托車跑出了很遠。唐小糖沒有動,她站在原地,等候著阿凱的歸來。二十來分鐘后,她看到阿凱回來了,沖在最前頭。他像某個凱旋回朝的將軍,雙腿也立了起來。再后來,她看到阿凱被人群圍住了,那幾個穿迷你裙的女孩子在給他遞飲料和毛巾,中間一個高挑的女孩好像還湊過去跟他說了些什么。唐小糖便有些嫉妒了,倒不是因為他倆過于親昵,而是因為那一瞬間,她感到了自己的格格不入。她想年輕真好,可以瘋,可以痛,可以歇斯底里,可她已然不再年輕。

                        那天晚上,阿凱用他那輛火紅色的摩托車載著她去了老家徑山鎮。徑山鎮距離長樂鎮不遠,那是個更往里更偏僻的小鎮。整條山路盤旋而上,每過幾百米便是個拐彎,阿凱的摩托車就在一個接一個的拐彎中飛快地擦身而過。唐小糖緊緊地抓住阿凱的后背,她能想象,無數個日子里,阿凱就是這樣狂奔在這條路上,阿凱就像個追風少年。她還想到,開慣了這條盤山公路的阿凱,又怎么會把長樂鎮上的那條小路放在眼里?

                        路開了一半,車子開始加速了,唐小糖有些害怕,她把整個身子都伏在他的后背上。她對著阿凱叫起來,阿凱,你可不可以慢一點?阿凱卻開得更快了,整個摩托車都像是懸浮著往前進。阿凱說,不這樣,你又怎么會抱得我那么緊呢?唐小糖就輕輕地在阿凱的背后扭了一下,也就在這時,摩托車停了下來。阿凱從車子上一躍而下,對她說,到了。他說著伸出手來抱唐小糖。

                        他們所在的地方并不是徑山頂,阿凱說,山頂上就一破寺廟,沒什么可看的。即便如此,他們在的位置也算極高了。從所在的地方往下俯瞰,能瞧見來時的公路,一圈一圈盤繞而上。路兩旁是大片的竹林,再過去則是成片成片的茶樹。唐小糖發現,在低矮的茶樹群處,還有一條馬路分岔開去,筆筆直地通向另一邊。阿凱說,那是斜坑村,過去的二十年,他就住在那里。唐小糖很想去看看這個阿凱曾經生活的地方,但阿凱卻說,不用看了,什么都沒了。唐小糖這才知道,阿凱幾乎變賣了所有的家產,才在鎮子上開了那間修理行。唐小糖突然很想抱抱這個男孩,她像姐姐那樣輕撫他的火紅色的發絲,(事實上,她也的確比阿凱年長),阿凱卻閃開了。阿凱對著那頭黑樾樾的竹林喊道,唐小糖,你等著,我肯定會干出大名堂來的。到那時,我們就一起過日子。唐小糖就咯咯咯地笑,唐小糖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以至于她的話是斷斷續續的。你……開什么……玩笑。阿凱就捶著胸脯跟她保證,我沒開玩笑,我說的是認真的。唐小糖的眼淚就下來了,唐小糖對著竹林那頭低聲道,我是有老公的。我知道,我們第一次見面,我就知道了,可那又有什么關系呢?阿凱滿不在乎地說。這時,唐小糖聽到風吹過竹林發出的清脆的聲響,沙沙沙,沙沙沙。

                        6

                        長樂鎮的秋天是在一場秋雨中到來的。秋雨無聲無息地落下來,整個鎮子便浸泡在了一股綿綿的水汽之中。唐小糖走在長樂橋上,她走得很快,所踩之處的泥水濺到了她的腳后跟,她也不在乎。距離上次去阿凱修理行,將近兩個多星期了。郭一鳴最近在改他的論文,郭一鳴說,論文已得到專家的肯定,很有可能會發在全國性的期刊雜志上。郭一鳴說的時候很是自豪。他向醫院請了一段時間的假,成天蹲在家里研究。阿凱也忙碌起來,他正忙著改裝他那輛摩托車,下個月他要參加一場大型比賽。

                        唐小糖的日子難挨起來,她的眼神常常透過木制窗戶,飄過長樂橋,再飄過一家家店鋪,最后落到阿凱修理行上。修理行的門總是緊閉著,她能想象出阿凱在里面不斷地倒騰他那輛火紅色的摩托車,她還能想象出阿凱騎上新改良的摩托車在一條條公路上飛馳。她看厭了,就轉頭去看那條小鯽魚。魚自她買來后,就一直養在臉盆里,它好像總也長不大,因此她也就沒吃。唐小糖看到鯽魚在盆里轉了一圈,又轉了一圈,她想,這真是一條寂寞的魚

                        這天早上,如果不是因為她遠遠望見阿凱修理行的門半開著,郭一鳴又要回醫院整理點材料,那么唐小糖是會繼續看著樓底下的馬路或是臉盆里的瘦鯽魚的。但既已瞅見,唐小糖便亂了分寸。唐小糖一次次地勸自己,不該在這時候去打攪阿凱的,但她轉念又想,如果再見不到阿凱,她就快死了。她就這樣矛盾地走到了阿凱修理行。修理行的卷閘門被拉開了一半,她壓低身子鉆了進去,這時,她看到了一個女人正和阿凱說著什么。她猶豫著要不要退出去,對方先開了口,我認識你的,你是唐小糖。見唐小糖未做反應,對方又說,你老公我也知道的,他是個醫生。唐小糖索性朝女人走去,她把胸挺得很高,她想,既然對方什么都知道了,逃又有什么用呢?

                        等唐小糖走到女人面前,她才發現自己并不認識這個女人。女人(確切地說應該是女孩)的個子很高,穿著一件墨綠色的風衣,風衣和她稚嫩的外表很不相稱,看上去就像是那種發育不良的豆芽硬生生地被裝在某個器具里。我叫阿麗,女孩大方地做起了介紹,我們在賽車場上見過的。唐小糖想起來了,自己是見過她的,那時候她穿著迷你裙,還同贏了比賽的阿凱說過悄悄話。只不過,現在的阿麗看上去有些憔悴,她的頭發雜亂地披散在后頭,唐小糖甚至找不到過去她扎馬尾的影子。

                        看來,阿凱沒跟你談起過我,我是他的前女友。阿麗把“前女友“這三個字說得特別重,她頓了頓,又接著道,我猜,他肯定也沒跟你說起過我懷孕的事吧。我已經懷孕兩個月了。唐小糖看到阿麗摸了下她的肚子,然后,她聽到了阿凱的低吼聲,你到底想怎么樣?阿麗笑了,阿麗的笑聲脆生生的,在那樣好聽的笑聲里,阿麗說,我能怎樣?我不想孩子一出生就沒有爸爸,也不想孩子看到他爸爸勾搭上了別的女人。所以,我只能打掉他。阿麗的臉因為哀慟變得有些扭曲,很快,她控制住了自己情緒,說,六萬塊,我們從此兩清。你瘋了吧,我哪來那么多錢,再說,誰曉得你肚子的孩子到底是哪個人的野種。你說話要摸摸良心的,你能發毒誓說那天你沒碰我?阿麗的語音尖細起來,大不了等孩子生下來,我們去醫院做個親子鑒定。到時候。你可別后悔。我有什么可后悔的,阿凱說得不痛不癢。你……你不要臉,我也可以不要臉的。大不了,我天天在你門口吵,看你的生意還做不做的下去,我還要向你討孩子的撫養費、學習費……阿麗最后甩下了句話,六萬塊,算上打胎、調養,還有我的青春補償費,算便宜你了。你好好想想吧。

                        阿麗走后,阿凱來抱唐小糖,她想敲我一筆,你不用理她的。阿凱又說,如果她還來,我就找人攆她。唐小糖卻把阿凱推開了,她想,一個女人要怎樣走投無路才會到這樣的不顧臉面。她有些憐憫阿麗了,其實阿麗是個很清秀的女子,清秀地讓人憐愛。你有沒有同她上過床,唐小糖問阿凱。阿凱想了會,沒有否認。唐小糖的心就往下墜,她想到了那間七八十平米的錄像廳,錄像廳里,阿凱說,唐小糖,我要你,我只要你。然后,唐小糖聽到了自己無比冷靜的聲音,她對阿凱說,去把錢拿來。阿凱一動也沒動,唐小糖便自己去找,但她找遍了所有的抽屜也不過萬把來塊,阿凱的錢全投到摩托車上去了。他們就對著那點錢,坐穿了一個上午。當雨漸漸小下去的時候,唐小糖從椅子上站起,唐小糖說,你等著。她一路小跑著回家,打開抽屜,拿出那個信封。信封本來很厚的,如今卻好像變薄了。她拿出來,數了好幾遍,才四萬六千,加上阿凱的,也還差四五千。唐小糖想,自己原來也需要錢的。

                        唐小糖和阿麗在長樂橋上碰頭,她把一沓厚厚的錢塞給阿麗,說,我只有五萬多。阿麗說,不行的,少一分也不行的,要不然孩子我不打了,你把阿凱還給我?唐小糖搖搖頭。阿麗就笑了,像朵即將凋零的花。阿麗說,那我也不行。阿麗給唐小糖一周的時間去湊錢,然后,她就消失在了長樂橋上。臨走前,阿麗對著橋底下的溪水喃喃道,他從前也常載我到這兒的。唐小糖就目送著阿麗的背影離開,她想哭,她太想哭了,可是淚水怎么都滴不出來。唐小糖才明白,人太難過了,是會哭不出來的

                        唐小糖決定問陳經理借錢,在唐小唐的印象里,陳經理有好多好多的錢。她跨進供銷社的大門,在曾經賣衣服的柜臺前看到一個翹著二郎腿,抹指甲油的女人。指甲油猩紅猩紅,當她抬起頭來的時候,唐小糖明顯感到了一股敵意。陳經理啊,他不在,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時候回來。女人輕描淡寫地說。

                        整整一個禮拜的時間,唐小糖都在思考一個問題,除了和郭一鳴開口,還有沒有其他法子。唐小糖在鎮上沒有朋友,父母也不過是普通農民,沒什么多余的積蓄,而阿凱除了擁有一間傾其所有的鋪子外,什么也沒有。唐小糖不想阿凱沒有鋪子,也不想阿凱沒有摩托車,阿凱要是沒了摩托車,就不是阿凱了。末了,唐小糖只得跟郭一鳴說,我需要點錢,急用。唐小糖甚至沒敢正視郭一鳴的眼睛,她想,如果郭一鳴再進一步問她,她大概就找不出搪塞的理由了。但郭一鳴沒有多問什么,他只是把卡遞給了她,說,要多少。唐小糖舉出一只手,說,五千。

                        阿麗的事卻并沒有因此而結束。給完阿麗錢后的一天,唐小糖和郭一鳴正吃著飯,郭一鳴忽地問,你是不是有個朋友叫阿麗。唐小糖吃了一驚,怎么了?她懷孕了,找我打胎。郭一鳴的嘴還在嚼著菜,她說如果有空的話,想同你見上一面。唐小糖忘了怎么回應地郭一鳴。那天晚上,趁著郭一鳴值夜班,她給阿凱打了通電話,她聽到阿凱在電話那頭怨聲怨氣,早知道就不把錢給她了。

                        唐小糖出現在了鎮上的醫院。這間醫院她過去常常來,經過婦科走廊的時候,她遠遠地就看見了阿麗。阿麗看上去精神還不錯,身上還是穿著上次那件墨綠色風衣。阿麗說,我就知道你會來的。唐小糖真覺得阿麗有些混蛋了,她問道,你想干什么?阿麗就笑了,是那種壞笑。阿麗說,你怕了?唐小糖沒有理她。她看到一個護士走了出來,叫道,何麗麗。阿麗就跟進去了,阿麗的兩只手握在了一起,成了個瘦骨嶙峋的拳頭。

                        很多年以后,當唐小糖的鬢角出現了白發,她仍然沒有忘記那天從手術室里出來的阿麗,臉色煞白煞白,但她仍對著唐小糖擠出一個很好看的笑臉。結束了,都結束了,阿麗的聲音聽上去有些凄涼。郭一鳴一直忙前忙后,手術完后,他叮囑唐小糖,讓你朋友好好休息,三個月內不要再房事。為什么不告訴他呢?郭一鳴走后,唐小糖問阿麗。我從來就沒想過要告訴他。阿麗的回答完全出乎唐小糖的意料,阿麗又說,我找他,因為他是這兒的專家,就這么簡單。阿麗說完,背過身去,從她轉身的方向望去,能看到一扇扇被釘死的窗戶(醫院為了防止病人跳樓,特意做的防護措施)。窗戶外,一場秋雨正密集地從天上潑灑下來。在雨點密密地敲打聲中,阿麗說,唐小糖,我要走了,回自己的老家。你知道嗎?我在這個鎮上沒有親人,所以,當我的腦袋里跳出讓你來陪我做這個手術時,連我自己都覺得可笑。阿麗真的就笑出聲來,唐小糖卻怎么也笑不起來,不知怎的,她想起了家里的那條鯽魚,她從前覺得自己像那條魚,現在,她覺得阿麗也像那條魚。于是,唐小糖對阿麗說,你等我下。唐小糖跑回家,把那條魚裝在裝滿水的塑料袋里,對阿麗說,我沒有什么東西能給你了,這條魚就當作是分手禮吧。阿麗接過那條魚,看了很長很長的時間。阿凱他就是個混蛋,他配不上你的。阿麗最后如是說。

                        7

                        唐小糖的胃在冬天來臨時壞了,她開始不停地冒酸水,不停地嘔吐。一天清晨,郭一鳴像往常一樣倒好白開水給她,她看了快要溢出來的白開水一眼,終于沒能忍住。等吐完,她望著黃色泛泡的污物,只覺得胃像是在翻騰,郭一鳴什么也沒說,他拿過拖把,將污物拖凈,出了門。

                        唐小糖懷疑自己懷孕了,盡管B超室的醫生曾告訴過她,由于她的子宮壁偏薄,因此懷孕的幾率不大。她去樓下的老百姓大藥房買了一只測試筆,幾分鐘后,筆上的兩條線都變成了淺淺的紅色。唐小糖想,自己就要做母親了,她急忙向阿凱修理行趕去。阿凱還在忙著改裝他的摩托車車,在一片轟隆隆中,唐小糖問阿凱,你是不是說過要和我一起生活的?阿凱想了想,說,是,你等我干出番事業來。我不要你干出什么事業,我只要和你一起生活。不等阿凱回答,唐小糖又說,我有你的孩子了。阿凱并沒有唐小糖想象中的激動,他只是趁著改裝的間隙問道,我們有時間、有能力來對付這個孩子嗎?

                        從理論上來講,阿凱是對的。阿凱的收入基本只能維持他們兩人的日;ㄤN,如果要撫養孩子,唐小糖就必須要重新找份工作?蛇@樣一來,孩子就無人照看了。但唐小糖懶得去考慮這些,管孩子也好,找工作也罷,對于她而言都是以后的事。眼下,她只想要這個孩子。這個孩子來得太不容易,她能想象來自于阿凱的那部分生命體進入她的身體,粘附在了她薄薄的子宮壁上。她輕輕地摸了下衣服包裹下的肚皮,叫了聲,小阿凱,你好。

                        唐小糖開始回家收拾行李。她把衣服一件一件地搬到行李箱里,就像當初她從白塔湖村出走,來到了這個小鎮。她拖著行李箱出門的時候,瞥見了靠在墻角的亮黃色的自行車。她想,這車她也要帶走的,將來等小阿凱長大了,她好帶著他騎過長樂橋,騎過徑山鎮,騎過他倆愛情盛開的每一個地方。于是,唐小糖就對郭一鳴說,我要走了,這車我能不能帶走?郭一鳴沒有回應,他把好車龍頭,推著車跟在她后頭。唐小糖又說,你不用推的,這車我明天來拿好了。郭一鳴還是沒有吭聲,他只是推著車跟在她后頭?旖涍^長樂橋時,唐小糖轉過身問郭一鳴,你恨不恨我?我懷了別的男人的孩子。她以為這回郭一鳴應該會說點什么的,但郭一鳴還是什么也沒有說。在一片死寂中,唐小糖說,我情愿你恨我的。然后她大踏步地跨上了長樂橋,唐小糖想,如果來一場痛痛快快的愛恨情仇該有多好!

                        唐小糖和郭一鳴說好是在第二天的早上去民政局。但是,那天唐小糖卻沒去成。唐小糖是在走了一半的長樂橋上倒下的,她倒下的時候,從胯襠下流出了好多好多的血,這些血似乎足以將橋下的溪水染紅。她還看到郭一鳴抱起了倒下的自己,可她的腦袋卻在想,郭一鳴是不是把她的亮黃色的自行車給扔了,那輛車可不能丟。她正想叫郭一鳴別忘了她的自行車,她的眼前就模糊了。

                        醒來的時候,唐小糖發現自己躺在了醫院的病床上,粉白的墻壁,粉白的床帶,就連她自己也是粉白的。穿著粉白色大褂的郭一鳴站在她跟前,手里拿著張片子。郭一鳴說,是宮外孕,必須馬上手術。唐小糖哦了一聲,淚水就唰唰唰地下來了。唐小糖想,自己是不是和孩子沒緣?又一個孩子沒了,只不過這次,是孩子呆錯了地方。

                        手術很快進行了,是郭一鳴主的刀。手術后,郭一鳴作為唐小糖的主治醫師經常會來查看情況。有一回,唐小糖對呆在她旁邊的郭一鳴說,你不用來看我的,我還沒可憐到這樣的地步。她停頓了下,又補充道,你大可以把我的那些事告訴他們的,唐小糖說的他們是醫院里的同事。但郭一鳴依舊來看她,有時候帶上一點湯,有時候什么也不帶,就只是坐在她的床頭看看。醫院里的護士們也像什么也沒發生過似的,每回查房,總是郭師母前郭師母后的。唐小糖想,郭一鳴真的是一杯溫開水,永遠不溫不火,但在冬天里卻能給人以溫暖。

                        唐小糖在醫院里住了大半個月,阿凱一次也沒有來。唐小糖打過幾次電話,阿凱的手機那頭就傳來極其標準的女音“對不起,你撥打的電話已關機”。唐小糖便想,長樂鎮是個多小的鎮啊,小到誰家昨天丟了只雞,第二天就會傳遍鎮上的街頭巷尾。只要阿凱向人打聽下,就不可能不知道她住進了醫院,就不應該不來看她?墒,阿凱像是消失了。

                        出院的日子定在星期六,在前一天的傍晚,唐小糖自行要求出了院。周末,鎮上的閑人格外多,唐小糖不想走到哪兒就遇見個熟人,即便只是點一下頭的功夫,她更不想看到別人在她走后,對她指指點點,評頭論足。唐小糖從醫院出來,經過修理行的大門,她猛然發覺這里已經不是修理行了,除了店門口的梧桐樹還在,在冬日的寒氣下,光禿禿地立著,其余的什么都沒有。卷閘門上歪歪扭扭地漆著幾個黑色的大字“轉租”,連著一長串的電話號碼。她照著上面撥通了電話,接電話的是個帶有濃重鄉音的女人。女人沒好氣地說,如果不是誠心想租下這家店面,就請不要打擾她。唐小糖去隔壁的電器行詢問,電器行里,一臺電視正播放著一首流行歌曲,歌曲名叫《風一樣的男子》。唐小糖看到一個理著中分頭的男歌手深情地唱著:“也許我是將風溶解在血中的男子,也許我是天生習慣自私,也許我是天生崇拜追逐,當你將疑慮裝得若無其事。請原諒我,像風一樣的男子……”電器行老板想了會,說,哦,阿凱啊,他上個星期就走了,聽說好像去了廣州。具體去哪,我也不知道。老板說完,又徑自管自己看電視去了。

                        唐小糖走出了很遠,還能聽見那首歌隨著風吹散過來。唐小糖想,以前只聽過戲如人生,原來歌也可以如人生的。然后,唐小糖緩緩走上長樂橋。橋兩旁,沒有任何花紋的石欄桿上涂滿了好多字,誰誰誰到此一游,誰誰誰是混蛋。一輛黑色桑塔納從她身后絕塵而過。車是陳經理的,車的副駕駛上坐著個女人,就是那個涂猩紅色指甲油的女人。唐小糖凝視著那輛車,一直看了很久很久。終于,她把目光收了回來,落到了橋底下的那片溪水上。溪水好像凍結了,夕陽照在上面呈現出一種明晃晃的色調。唐小糖就在那種明晃晃的色調中看到了自己,唐小糖有些被感動了,她想,不管怎樣,等下一個雨季來臨,長樂橋底下的水一定還會重新漲起來,重新奔赴遠方……

                        這時候,唐小糖聽到了一陣鳴笛。不遠處,一輛大巴車正朝她駛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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